陸言沒想陳軒宇竟認出了自己,錯愕之中,輕聲笑道:“明天我請你喝酒,既是接風,也是賠罪,還是問罪。”
“也是四年前之約。”陳軒宇笑道,他還記得。
陸言也沒有忘記。他笑了,像四年前一樣。“此地不宜久留,想辦法收場吧。”
陳軒宇點點了頭,向兩邊看去。果不其然歐宇還在地上,蜷縮着身子,哼哼唧唧地叫着痛。出乎意料的是,莫詩詩卻並不輕鬆,與解渾鬥得難分難解。
莫詩詩出掌不像以往那般大開大合,而是艱澀緩滯,像是拖拉着幾百斤的磨盤,又彷彿深陷泥沼之中,一舉一動都頗受阻礙。他每一拳每一掌也只不過推出尺許的距離。但這既短又緩的出手,自撐腿、擰腰、擺胸到提肩、推肘、出掌,令他消耗極大。而這掌力之強,連一丈多外的兩盞燈籠都被掌風激得飄飄搖搖。
解渾也是面色凝重,汗如雨下。他的“碧波掌法”是輕巧快靈的路數,與莫詩詩的“觸山掌”截然相反。他卸開莫詩詩一掌後,連連拍出數掌,疾如迅雷,飄忽如風,每一掌行至半途驀地變換去向,或偏之數寸,或左右對調,或前後相易……莫詩詩難以琢磨,又忌憚着令他吃了不大不小苦頭的寒陰內勁,可他依舊出掌,一往直前,一如往常。
“啪啪”“啪啪”接連四聲輕響,解渾雙手分別擊拍在莫詩詩臂上,肩上,每一掌都蘊着寒陰內勁。莫詩詩原地不動,大口喘着粗氣。解渾也被莫詩詩掌風帶到,悶哼一聲,站立不穩,騰騰連退數步。
二人這一接觸,彼此都受了點輕傷。場面上解渾略微佔優,可他心裡清楚,自己實際上沒有佔到半分便宜,再這般相鬥下去,鹿死誰手尚未可知。他不想再這麼莫名其妙毫無意義地鬥下去,喝道:“且住!”
“我住你大爺!”莫詩詩很少出口成章,出口成髒倒是司空見慣。“你擺了我一道,哪兒那麼容易就算了?我不打出你牛黃狗寶來,你他媽別想離開這兵仗局!”
這算哪門子事?
歐宇先氣得竟站了起來,一手還捂着肚子,另一手指着莫吃吃,想罵又不敢罵。當莫詩詩以那把寶劍斬向手臂卻只擦破了點皮的時候,歐宇就下定了決心,無論如何也不招惹此人。
陳軒宇剛還在琢磨該如何連蒙帶哄加騙地讓莫詩詩逃走,他左思右想卻一籌莫展。聽到解渾那句“且住”,陳軒宇心中燃起一分天真的幻想,幻想着能就此罷手言和;可片刻後聽到莫詩詩的話,他笑了,笑得釋然。“讓這傢伙聽人句勸,呵,牆壁上掛簾子——沒門兒。”於是陳軒宇輕鬆地吹了聲口哨,不知道算不算是安慰,對歐宇說道:“放心,你離死還遠着呢!”
陸言也笑了。他想不到竟有人能這般不識好歹不分輕重不辨黑白。陸言並不厭煩,反而覺得有趣,親切。他低聲笑道:“這傢伙和我兄弟陸良有點像。”他想起了家鄉的兄弟,只是面前這人的蠻橫霸道與胡攪蠻纏比起陸老二來遠遠過之。
“就算是年少時的陸老二,一多半時候還是講道理的。”陳軒宇苦笑道。
“陸良他還好吧?”陸言問道。
“禍害遺千年,天塌下來都壓不死他。”陳軒宇笑道。他話一說出口就覺得不太合適,畢竟他和陸言只有一面之緣,這玩笑開得大了些。“不過這話形容莫詩詩倒是真貼切。”他又不禁想到,接着補了句:“我說這話沒過腦子,陸大哥別見怪。陸老二挺好,穩重多了,已經幫着陸伯伯經營綢緞鋪子了。今年過年我還去買了匹布,他短了我好幾尺。哦,最後一句我瞎掰的……”
陸言說道:“回頭再聊,先想想今晚這事怎麼結了吧。”
莫詩詩又出手了。解渾無奈,只得接招。二人又相鬥起來。
陳軒宇忽地想到莫詩詩剛在屋中說過的那句離經叛道的“老天死了”,“這家話氣性上來,就算老天爺來了,也真得往後稍稍。”陳軒宇目不轉睛地看着莫詩詩的一拳一腳,解渾的一招一式,讚道:“這二人交手真令人大飽眼福。”
“物以類聚人以羣分,古人之言誠不我欺。”陸言不禁皺眉暗想。他發覺陳軒宇比起莫詩詩來固然通情達理得多,但那膽大妄爲胡鬧任性的勁頭卻不遑多讓,倒真是一個窩裡蹦躂的螞蚱。深夜私闖皇宮,鬧出這麼大的動靜不說,不想着趕快逃離,還能津津有味地看着這場打鬥。至於打鬥中的其中一人,遠不是膽大妄爲這詞所能形容的……
解渾感覺更甚。當對手使出觸山掌時,他已知曉此人的身份,魔教聖子,莫詩詩。他也聽說過此人的傳聞,只是萬萬沒想到,此人的“混”,見面尤勝聞名,遠勝。他也沒了主意,要說接着打,全無意義不說,贏了不好處理,輸了更是難爲;要說跑,他好歹是錦衣衛中的堂堂人物,還當着陸言的面,怎能拉下這個臉?他之前想到了“和”,雙方都有個臺階下,一拍兩散,各自相安。以他的輩分身份,此舉殊爲不易,可他的對手偏偏一句話就把這條路堵得死死的。想到此處,他心裡又氣又怒,更有幾分哭笑不得的鬱悶和無奈。誰讓他遇到這麼個不知進退、不識利弊、不吃軟硬、不着四六、不進油鹽的主?
莫詩詩全然沒有善罷甘休的意思,恰恰相反,越打越是興起,掌上力道愈發猛惡。解渾只覺對方掌風臨身,有若利刃切割,自己出掌也好,遊走也罷,都大受阻澀。莫詩詩並未冒然進逼,依舊穩紮穩打,進有章,攻有度。
陳軒宇想不明白莫詩詩爲何不一鼓作氣地搶攻。而陸言在拳腳上下了十多年的苦功,眼力見識都遠非陳軒宇能比,不禁暗自讚歎。他雖不識得“觸山掌”,但也看得明白莫詩詩步步爲營,已逐漸佔據主動,若是急功近利,欲畢其功於一役,反倒會亂了自己的節奏,給對手以可乘之機。
莫詩詩雙手交錯,接連推出三掌。這三掌打出雖有先後之分,但彼此綿密相連,環環相扣,逼得解渾無處可遁形,只得正面相迎。解渾的神情前所未有的鄭重,凝運真力,使出一招“碧波萬頃”,雙掌翻飛,有如汪洋豁然,向莫詩詩涌去。但甫一接觸,解渾意識到自己的掌力遠不及對方雄渾浩瀚,那般無可阻擋所向披靡之勢令他心生驚懼。解渾更清楚,再這麼僵持拖延片刻,他必會爲對方掌力所傷,傷得絕不會輕。千鈞一髮之際,他做出了選擇,最穩的選擇,也是最狠的選擇。他變招,出手似掌似爪,快如鬼魅,看不清是掌是爪。
“抽骨吸髓掌!”陸言凝重地說道。他曾見識過解渾使用這掌法,審訊一名重犯。那犯人堅韌頑固,兇惡殘暴,受了三天三夜的酷刑,他一句話沒說,還笑得出來。等到解渾出手,抽骨吸髓掌,只用了三招,犯人該說的不該說的都說了,該招的不該招的都招了。然後解渾用了第四招,犯人再也沒說過一句話……
倏忽之間,解渾的手指戳在莫詩詩的掌背,虎口扣住手腕,掌緣切向小臂……每一擊都蘊着寒陰內勁,彷彿周遭的空氣都變得冰冷。莫詩詩猝不及防之下,自己也不知捱了七下還是八下,縱有一身強橫的肉身,依舊感覺陣陣奇寒,和比寒意更甚的疼痛。他的手臂也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神情更是猙獰可怖。
可莫詩詩依舊沒有退避。退的是解渾。解渾心知肚明,自己手上只消再加兩三分力,必能傷到對方。可他沒有,他感覺到自己手上再加一分力,定會有什麼不好的事情發生,很不好。二十多年來經了千百場大戰小戰的經驗,更是直覺,讓他已感覺到危險,心驚肉跳。
不只是解渾,還有旁觀的陸言和陳軒宇,就連對武功近乎一竅不通的歐宇,都偷偷躲到了陳軒宇身後。
解渾退了一丈多,這種感覺輕了,但尚未消失。他隨即腳尖一點,飄飄然躍上牆頭,遠遠向陸言說道:“不能再耗着了,咱們還有事做。老地方見……”
莫詩詩喝罵着,甩出長鞭,無奈鞭長莫及。解渾已消失在黑暗中……
莫詩詩將目光投向陸言。陸言面對這混世魔王可能的遷怒,輕鬆地笑道:“別來無恙!”
“瞎套什麼近乎?!你誰啊……”莫詩詩不屑道。陳軒宇聽了鬆了一口氣,莫詩詩算是恢復了正常。“嗯?”莫詩詩皺了皺眉,“我怎麼看你有點眼熟……”
陸言無奈地搖了搖頭,“去年你砸了松鶴樓,拍拍屁股走了。我幫你擦的屁股。”
“那我還得謝謝你嘍。”莫詩詩也想了起來,卻依舊是拒人千里之外的語氣。
“當然不用。”陸言笑道,“我只是爲了自己考慮。一來我不想,也沒抓你的本事;再就是,就算抓了你,我還怕你再砸了衙門的大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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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詩詩放聲大笑,“好!下次我要再砸了松鶴樓,還找你。”
“當仁不讓。”陸言搖頭苦笑。又說道,“要是明日有空,申時二刻,宣武門外,張記滷肉店,和陳兄弟一起來。”
“那我呢?”歐宇不甘寂寞地湊了上來。
“歡迎備至,”陸言答道,“只要你們不再折騰今晚這一出。我還有事先走了,再會!”
陳軒宇問了最後一個問題:“陸大哥和大同府的齊捕頭相識吧。”
“明天再說吧。”陸言笑得依舊輕鬆。只是沒有人注意到,他走出兵仗局的大門後,步履有些沉重。
陳軒宇三人依着陸言指的路,向宮外出發。一路上,驚弓之鳥的歐宇聽到點鳥鳴蟲語,風吹草動,都嚇得膽戰心驚瑟瑟發抖。他不停地抱怨着,提醒着莫詩詩壓低些聲音,沒有一千次,也有八百九十次,聽得陳軒宇耳朵上的繭子長得比皇宮的城牆都要厚了。這當然也有莫詩詩的功勞,他一路上嘴沒消停過片刻,不是在吃,而是親切地關懷問候着解渾,和解渾的家人。
這不甘寂寞的三人終於驚動了寂寞的巡夜侍衛。“什麼人?”侍衛喝問道。
歐宇的嘴還沒有閉上。他只是不再說話也說不出話,他只是牙齒在打着顫。而莫詩詩不想再動口,想要動手了。陳軒宇輕拍了下莫詩詩的胳膊,制止了他。“腰牌呢?”
“什…什麼腰牌?”歐宇腦中一片空白。
“錦衣衛,鎮府司的腰牌。”
莫詩詩忽地從歐宇顫抖的手中奪了過來,向侍衛亮出,語氣蠻橫得絕不輸於真正的錦衣衛:“睜大眼睛,看仔細了!”
侍衛當然沒想着,也不敢仔細地看,粗粗掃了一眼,恭敬地垂頭說道:“得罪了。不知大人深夜出宮,所爲何事?”
“逛窯子。”莫詩詩一字一字,慢條斯理又聲若洪鐘地說道,“老子叫解渾,混蛋的混。”
三人揚長而去,留下侍衛在夜風中凌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