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驥也愛酒。不像張一伶那般嗜酒如命,他不覺得酒有多好喝,比起味道來,他更喜歡痛飲時的那種豪情。比起酒,胡驥更喜歡和人酣暢淋漓地打鬥交手。幾個時辰前錯過了和言舒交手的機會,他抱怨了這一路。此刻他終於有了對手,他不在乎對手是什麼身份來頭,也無所謂對手爲什麼要殺他,他只希望對手是高手,能痛痛快快地打一架。
黑衣人一柄長劍,手腕連抖之下,分刺胡驥幾處要害。胡驥的眼比劍鋒更亮,他看得清楚,對手的劍看似凌厲,卻只蘊含了三四分真力,只是試探。胡驥揮刀擋開兩劍後,反劈一刀。那人回劍相格,守得嚴絲合縫,令胡驥不禁暗暗稱讚。
刀劍相交之際,另一人雙鉤齊出,一高一低,划向胡驥左肩和右肋。他抓住了最好的時機,出手更是陰毒,狠險,像是他那鋒銳的彎鉤,只要挨蹭到,必會刮下塊肉來。
胡驥欲盪開長劍,卻發覺對方劍上附着股綿柔內勁,將他的單刀向前牽引。他臂上運力,掙開了長劍。可他被那持劍人拖延了片刻,彎鉤割破了他斷臂的左肩,鮮血飛濺。
這一鉤只帶下一小塊皮肉來。這也令那持鉤人始料未及,他本預想着胡驥會閃身避讓,划向對方腰肋的另一鉤所接的後手,纔是真正的殺招。誰知胡驥竟是這般不管不顧的瘋狂,無視取向肩頭那一鉤,手中“斬影刀”斬向持鉤人另一隻手臂。這不是兩敗俱傷,而是拼命!
“斬影刀”薄如蟬翼,胡驥的刀法比鳴蟬更快,快得多。
持鉤人痛呼一聲,彎鉤落地。他試着動了動手指,還有感覺,不由慶幸自己反應得快,對方這一刀沒傷到筋骨。但這一仗,他的雙鉤,只剩形單影隻的一把。更要緊的是,他怕了。這不僅要緊,甚至要命。
鮮血飛濺,劇烈的疼痛令胡驥更感興奮和暢快,“斬影刀”幻化出道道寒芒,攝人心魄。那二人氣爲之奪,只得退避三舍,再謀後招。他們二人手上沾染過很多鮮血,並不把敵人的性命看得太重。可他們頭一次遇到胡驥這樣的敵人,不僅不在乎敵人的性命,也不在乎自己的生死。
正因如此,胡驥受過大大小小几十處傷,還斷了一條手臂。也正因如此,他至今還活着。
人生即如此。對待生命,不妨大膽冒險一點,因爲早晚會失去它。狹路相逢,勇者勝。
常德勝不情不願地抄起了他那根墨竹,左撥右擋,輕輕鬆鬆地遮攔下判官筆連連戳點。他不是胡驥,面對那首領飛掄的流星錘,還是識相又識趣地躥身退開,苦着臉抱怨道:“喜歡打架找他倆去,讓我歇會兒不成麼?”他嘴裡雖這麼說着,卻是雙目放光,神采奕奕。那首領的武功高出同儕甚多,常德勝又怎會不見獵心喜?
首領流星錘舞動得虎虎生風,勢大力沉,着實不易招架。還有同伴以一對判官筆輔助包夾,一手精純的打穴功夫,還偶爾以筆作劍,戳刺相結,令常德勝不得不分神應對。常德勝手上竹棒的功夫江湖中罕逢敵手。雖是以一敵二,卻絲毫不落下風,進則有章,勁足力強而不失輕靈飄逸;退而有法,門戶森嚴又暗藏機鋒。
那持筆者踏前一步,疾點常德勝手腕“太淵穴”。常德勝竹棒下壓,搭在判官筆上,隨着手腕旋擺,竟將判官筆引向首領。首領本已揮錘擊出,沒想到會生出這般變故,又怕對方再如法炮製,自己手中流星錘或會誤傷同伴,只得強自收錘,後躍相避。
首領退後之際,流星錘緊護身前,卻見常德勝並未趁機迎上,而是竹棒反點向持筆者面門。首領立時明白了常德勝的用意是要迫退自己,分而擊之,首當其衝的當然是身手遜上一籌的持筆人。他硬生生地收住後退之勢,頃刻之間接連幾度截然相背地運氣發力,胸中積鬱一股濁氣。他不及調息,又見常德勝竹棒已遞至自己身前,這才意識到,對方之前那一招只是聲東擊西的虛晃,而這一棒纔是針對自己的狠手。
首領驚慌之下腳下生風,連連退後數步,手中流星錘舞弄得惶急,將門戶守得滴水不漏。常德勝並未追去,轉而攻向那持筆人,一棒戳向對方面門。持筆人右手橫筆相格,左筆探出徑取對方中宮,攻中有守,守中帶攻。常德勝身子陡然一旋,倏地閃過,兵刃將交未交之際,竹棒驀地一轉,掃向持筆人下盤。
這一招變換突兀,角度刁鑽,神鬼莫測。持筆人應接不暇,小腿被打中,痛徹心肺,又麻又疼不聽使喚,不知脛骨是否斷裂。常德勝竹棒掠地前送,直擊不回,接連三擊都衝着那持筆人下三路而去。持筆人攔下一棒,後兩棒卻再也應接不暇,只有強忍着腿上劇痛,腳下拌蒜地退了兩步,退向首領。
那首領當然知道此刻同伴急需自己相助,但他正調息着,仍需片刻的功夫,有心無力。“難不成他剛纔逼退我也只是佯攻,實際已算計好了?!”首領心中忽地閃過這般想法。“不…不會的,他只可能是臨時起意……” 無論常德勝是早有預謀,還是隨機應變,所展現的心機和實力,都令首領心生驚懼。
常德勝也察覺到持筆人的用意,他雖能搶佔身位,隔斷持筆人的退路,卻也有所顧忌,怕對方二人成前後夾擊之勢。於是他伸棒相阻,將持筆人迫開一步,接着一輪疾風驟雨般的戳揮挑截,將持筆人逼得方寸大亂,潰敗只在瞬息之間。
就在此刻,那首領不及趕上援救,竟將流星錘擲出,砸向常德勝。常德勝見飛錘來勢甚猛,掠開一步,還誇張地叫了聲,“哎呦喂…嚇得我小心肝突突的…”卻無奈而遺憾地失了勝機。
流星錘錘身擦過一根亭柱,軟鎖和把手纏附在柱上,兜了半圈後,竟向那首領甩了回去。這一擲力道雄渾不說,手法之巧更令常德勝都有幾分佩服。“嘿,癩蛤蟆日青蛙——長得醜,玩得花!”他嘴裡玩笑着,手上也消停,竹棒前探,欲將流星錘在半空中攔下。
那首領蹂身而上,雙掌拍出;持筆人也緩過一口氣來,判官筆連連截點,虛虛實實。
常德勝竹棒先撥再劃,雖輕易地化解了二人合擊,卻只能眼睜睜地看着流星錘回到首領手中。“又麻煩嘍…”他笑了聲。
沒有人見證着這三場廝殺,只有一座長亭。長亭無動於衷,它經歷過太多風雨。
亭北的山道,胡驥刀光幢幢,與敵人一劍一鉤相鬥正酣;亭西,張一伶醉步遊走,揮灑自若;亭中,常德勝穩紮穩打,遊刃有餘。
竹林幫三人雖各自以一敵二,卻漸占上分。但最終結果誰又能預料到呢?也許一時半刻分不出勝敗,也許下一招,誰的一個不慎失手,就會決出生死。
面對這局面,那首領心中雖苦,卻無可奈何。他們六人有令在身,和對方立場不同,也就不存在什麼罷手言和。他們無從選擇,因爲他們是錦衣衛的“影殺衛”,與他們的命相比,他們的命令更重。
常德勝覺察到不遠處有個人,緩緩向這邊走來。他不知那來人是敵是友,但此刻出現在此地,總不會是路人。他隱隱有種感覺,那來人,比眼前這兩個敵人更可怕。
來人走入亭中,靜靜看着。常德勝認出了來人,不再分神提防,不是因爲來人是朋友,而是他知道,若那來人此刻向他動手,再怎麼防範也沒有用。
持筆人配合着首領的流星錘,判官筆虛點兩記,開口向那來人招呼道:“朋友…”他只說了這二字,而這二字,竟成了他的遺言。話音還在亭中迴盪着,寒光一閃,他已身首異處。可惜,又不可惜——來人不是他的朋友。
那首領手中的流星錘正自劈向常德勝,來人的長劍又已刺入他腰肋。那首領懷着滿腔的憤懣和驚駭,卻已力竭。他只有眼睜睜地看着流星錘脫手滑落,砸碎了一塊青磚,濺起幾粒石屑。流星錘還在地上“滴溜溜”地滾動着,而人已去……
面對着突入其來的變故,其他四名影殺衛不再戀戰片刻,倉倉惶惶地奪馬逃竄。無論是誰,下達什麼命令,也絕沒有自己的命重要。另外那兩匹馬也跟着跑了去,它們會不會想,來的路上,備上馱着的主人去哪兒了?還是會感覺輕鬆?
張一伶和胡驥都沒有阻攔,他們既無冤仇非要置對方於死地,更好奇亭中發生了什麼。“咦,是你…”胡驥也認出了那來人。
常德勝招呼道:“嚴鏢頭別來無恙啊!”
來人是嚴莊,“我不再是鏢師了。”
“還記得半個月前我們隨口一提的約定麼?”常德勝笑問道。
“當然。”嚴莊也笑了,接過常德勝遞來的酒罈——“要是有朝一日你不再當鏢師了,我請你喝一杯。”
常德勝問道,“你爲什麼要幫我?”
“向你示好,”嚴莊答道,“希望往後常幫主能給高擡貴手,對平順鏢局的鏢網開一面。”
“哎呦,想不到我面子這麼大啊?”常德勝笑道,“我答應你,若不是萬不得已,竹林幫不會對他們下手。”
“多謝!”
“嚴鏢頭,哦,現在該叫嚴兄了…你怎麼會來這兒?”常德勝又問道。
“這問題我也想問幾位呢。”嚴莊笑道。
“我們幾個閒着沒事,來湊湊熱鬧。如果用得着話,幫幫幾位看着挺順眼的小朋友。你呢?”
“閒着沒事,受人之拖,照看位看着未必那麼順眼的小朋友。”嚴莊笑道,“但有三位在,我想我不必上山了。”
“這些人有兩把刷子的,不知是什麼來頭。”常德勝說着,看了看地上那二人的屍首,沒有什麼同情,更不會悲傷,只是有些感慨。感慨以那二人武功之高,卻在猝不及防之下,死在瞬息之間;更感慨,人生無常。
嚴莊皺起了眉頭:“這兩個人我見過的。我從揚州押一支鏢到京城,就是半個月你們想劫的那一趟。除了我一個鏢師,其他人都是僱主親自委派的。這兩人,就在其中。”
常德勝只是隨口一問,嚴莊也是順口一答。他們不知道那兩人錦衣衛的身份,知道也不會在意。“嚴兄有沒有興趣,加入我們竹林幫?”常德勝笑問道。胡驥也在一旁慫恿。
“有愧盛情,以後若有機會再說吧。”嚴莊笑道,“告辭,後會有期。”
“慢着。”
“常幫主還有何吩咐?”
“再盡一杯酒。”
“好!”
長亭不似往常那般孤寂,多了兩具屍體相伴。
常德勝三人走在上山的路上。胡驥笑道:“今兒個算算賬,咱們好像還是賠了六匹馬。”
常德勝擺了擺手上的酒罈,搖頭道,“賬不該這麼算。咱們撿回來三條命,還賺了一罈酒。”
人生即如此。沒有人知道將會發生什麼。莫惜千里馬,莫負杯中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