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軒宇又漸漸落入下風,果不其然。
就算他於三尺劍上勤修苦練,也算是天資不俗,可滿打滿算也不過四年多的光景。而且花希仁也絕不是駑鈍平庸之徒,下的苦功更比陳軒宇多得多。
竹林幫中言舒和戴戎交手時,陳軒宇對戴戎的武功多有留心,也曾假想過自己該如何應對。花希仁與戴戎所使兵刃同是摺扇,招數雖大相徑庭,但終歸不離其宗,揮、截、點、刺。其中截、點、刺的路數三四分像劍,六七分似判官筆,一時半會之間陳軒宇還能勉強應付;至於揮,着實令陳軒宇捉襟見肘,左右支絀。花希仁摺扇揮動之際,勁風逼人,壓得陳軒宇呼吸不暢,舉步維艱。這是實打實的,功力上的差距,很難取巧來彌補,至少陳軒宇無可奈何。
可陳軒宇勝在一點,勝過花希仁,廳中也無人能出其右,就算放眼整個江湖,能與他相較的也不多。他在取勝無望的情形下,苟延殘喘的本事,比深秋的蚊子還頑強,就連吳盛都不只一次地稱讚。畢竟在陳軒宇習武的四年多裡,除了和同鄉的陸老二半是真格半是玩鬧地打過一架外,其餘時間只有和吳盛交手過招。在他學武一年零三個月,對自己和吳盛之間的差距有些模糊的認知後,依舊抱有着勝過吳盛的想法——在夢裡,以及喝醉後。更多時候,包括他做的夢沒那麼美,或者喝得沒那麼醉,他還是務實的,想的是如何敗得別太難看,若再第八招不敵的話,該怎樣擋多一招,或者拖一招。這並不容易。幾年下來,陳軒宇雖從未贏過一次,甚至不曾有過任何勝機,可也練就了這一手難能,卻未必稱得上可貴的本領。
此刻陳軒宇這本事倒有了用武之地,發揮得淋漓盡致。花希仁摺扇揮截點刺之間,穿插配合着左手的“繁錦掌法”,攻勢如潮。陳軒宇太行劍法中夾雜着三三兩兩的旁門招式,雖說劣勢盡顯,敗象已露,卻仍似打不死的蟑螂一般。
花希仁摺扇揮罷,勁勢未消,左手探出之際,摺扇驀地收合,分點陳軒宇幾處大穴。扇掌交相呼應,此中有彼,彼中有此,一招“花團錦簇”逼得陳軒宇連連後退。陳軒宇的腳步仍未見絲毫凌亂,手上長劍也依舊穩健,驀地使出一招“流雲追月”。這招“流雲追月”是武當派“柔雲劍法”中的一招,陳軒宇在李家莊內見杜克生使過,經師父劉三忍指點後出其不意地用來對付晉中五鬼中的趙虎,打了對方一個措手不及。後來他在這一招上下了些功夫鑽研,頗得幾分要義,此刻臨危受命地使出,比起杜克生親自施爲也相差無幾。
可花希仁不是趙虎能比的,這招“流雲追月”雖使得精妙,也只稍稍延緩了花希仁的攻勢,於勝敗優劣之勢全然無補。這片刻的拖延也已讓陳軒宇得以喘息,呼出胸口積塞的一口濁氣,手臂上的痠麻之感也減輕了不少,又能抖擻起精神,接着死纏爛打。
花希仁依舊牢牢掌握着主動,可他心中的焦躁之意越來越盛。他本以爲那招“花團錦簇”使出,便已將勝利收入囊中,甚至能一舉收下對方性命也尚未可知。誰知對方又出奇招,又奏奇效,又將局面拉了幾分回去。起初二人拳腳相鬥,花希仁全沒講陳軒宇放在眼裡;待到陳軒宇使出“拔刀式”時,他心中的不屑化成了驚恐。繼續鬥下去,他也摸清了陳軒宇的實力,雖不可小覷,但也不足爲懼。在他眼裡,莫詩詩才是真正的對手,陳軒宇不過是大餐前開胃的涼菜,美酒之前淨口的清茶。可這涼菜清茶竟讓他已有幾分飽幾分醉,耗費了不少力氣,但仍沒能拿下對手。
此刻的花希仁目光兇戾,咬牙切齒,與先前的瀟灑閒雅判若兩人。他扇掌相合,連攻三招,每一招都彷彿陳軒宇於他有殺父之仇奪妻之恨一般,不共戴天,欲殺之而後快。
陳軒宇按部就班地躲閃擋架,對方揮扇擊掌的勁風,自己劍上收到的振擊,都已令他難以爲繼。他和吳盛交手過千百次,輸了千百次,蝨子多了不癢,債多了不愁,此刻再輸一場,他自然也不會覺得苦悶、屈辱、絕望,只是會覺得有點難堪。畢竟這次有些不同,有秦思瑤在旁看着。他只想着該如何輸得別太難堪……
這三招過後,陳軒宇又被逼開數步,退到一張桌案前。桌上擺着三碟瓜子點心,還有一串並幾顆剝好皮的葡萄,晶瑩透亮,盛在琥珀色的玉盤中。桌旁坐着兩名侍女,輕羅薄紗更襯出窈窕的身段,花希仁的侍女。陳軒宇無處可退,已到山窮水盡時。“這傢伙倒真有豔福…”在這危機關頭,他腦中竟生出這種想法。他也就這麼一想,一點也不羨慕。
花希仁收合起摺扇,徑直刺出,取向陳軒宇胸前。這一刺很快,很疾,也很簡單,沒有任何巧妙的變換,也無須任何變換。他篤定,這是最後一招。
陳軒宇反應得也快,快得連他自己都沒反應過來,自己竟能反應得這麼快。他退了一步,旋身向左。他也只能退一步,帶翻了那張桌案,瓜子點心四濺,幾顆葡萄像是白居易《琵琶行》裡的那句“大珠小珠落玉盤”……
隨即,陳軒宇聞到一陣香味。不是葡萄,也不是酒,是女人的香氣,那兩名侍女。這香氣並不令人心曠神怡,至少在陳軒宇感覺來,一點也不,因爲那兩名侍女手上拿着明晃晃的匕首,而那兩把匕首,左右夾功,刺向他,要他的命。
四面楚歌,陳軒宇無處可躲。
秦思瑤“啊”地驚叫一聲,她趕上前兩步,腿是軟的,手是抖的,心裡,不知道,她從沒有有過這種感覺。她想相救,卻來不及……
她這聲驚呼,將言舒和莫詩詩的目光拉回到陳軒宇身上。言舒腹部的傷口已止了血,仍隱隱作痛着。他流了不少血,雖有心相助,卻無力。至於莫詩詩,縱然他想相助,也已來不及。何況他並不想。雖說他設身處地地想,也想不出陳軒宇能有任何辦法能自救脫困,可他卻依舊相信,堅定不移地相信,陳軒宇有他的辦法。
一柄摺扇,兩把匕首,千鈞一髮。陳軒宇看向秦思瑤,微笑着,笑得很暖,左頰的小酒窩若隱若現。這是永別?當然不是…他只想看她。
花希仁看到,卻沒看清,也許看清了卻難以置信,那兩名侍女手中的兩把匕首,劃破了陳軒宇腰肋,卻僅僅割傷了皮肉。那兩把匕首,似是被血肉之軀彈震開了去……
言舒和秦思瑤都不明所以。而莫詩詩意味深長地“呵”了一聲。
花希仁身臨其境,清晰地感受到一種難以名狀的恐懼,比先前面對陳軒宇那招“拔刀式”更甚的恐懼,令他生不出絲毫抗拒之意。按照武學的常理,他只消摺扇橫着截去,甚至不須灌注多少內力,也無須點在哪出要穴上,就能一錘定音。可他猶豫了,沒有出手,他怕。他感覺對方此刻的狀態,絕不能以武學的常理來揣度。
花希仁的不安和恐懼只持續了剎那片刻,隨即他感覺陳軒宇又恢復尋常,再沒有那令他心悸的兇絕霸悍。花希仁又出扇虛點試探一記,他心中尚存顧慮。陳軒宇回了一劍……
“剛纔陳師弟那一招很不簡單,你認得麼?”言舒問莫詩詩。
“我認得,但不想告訴你。”莫詩詩的回答讓言舒只有苦笑。
轉眼間三招過去。花希仁大抵確認,陳軒宇腳下虛浮,出劍輕飄,並非是佯裝誘敵,而是真的氣力不繼。他再一次後悔不已,再一次錯過了取勝的機會。秦思瑤挺劍而上,與陳軒宇成夾攻之勢。
這是陳軒宇頭一次見秦思瑤用劍。爲此,他既感謝花希仁,若沒有此人,也就沒這機會;他又不爽花希仁,也正因爲此人,令陳軒宇不能安心專心且地觀看。不過這不爽轉瞬間就煙消雲散,畢竟此刻他與她同場共戰,尤勝同船共度同桌共飲,比同牀共枕……咳,不是該想那些的時候……
陳軒宇略有些訝異,秦思瑤的劍法有板有眼的,比他想象得要好些。她溫柔得就像她的人——並不那麼溫柔。
那兩名侍女懾於陳軒宇剛纔的氣魄,手足癱軟,難以再戰。她們就連手上的匕首都拿捏不住,掉落,映着地上兩顆晶瑩的葡萄,依偎在一起。她二人只有眼睜睜地看着花希仁孤零零地應對那二人雙劍合璧。
按理說,這二人聯手不該對花希仁造成什麼麻煩的。此刻的陳軒宇已幾乎是強弩之末,如果他能算是“強弩”的話;而秦思瑤的功夫雖不算是花拳繡腿,但不足爲慮,更不足爲懼。這二人使的也都是太行劍法,花希仁雖不說知根知底,和陳軒宇交手百十招後好歹算是熟門熟路。
秦思瑤以“一葉障目”相攻,陳軒宇使“重巒疊嶂”輔助策應,這兩招花希仁都不陌生,至少有三種方式足以應對。可那三種方式,此時一種也不能奏效。他只有退後,退得惶亂。
場面竟意想不到地翻轉。“愚公移山”、“白雲孤飛”、“疾風勁草”、“悲歌慷慨”……陳軒宇秦思瑤連連進招,越發得心應手。
這二人之間情愫暗系,明眼人看得出來,就算瞎子或許也能感受到。他們相識日淺,彼此瞭解並不多,他們有很多話想說,但總有別人在旁不方便說;也或許因心中的珍視,格外的小心翼翼而不敢說……此刻共同迎敵,單說這二人武功上的造詣和武學上理解,絕不能這般默契。可事實偏偏如此。與其說機緣巧合,更似是心有靈犀。
這殺意森寒凜冽的大廳中,這一隅,幾枝火燭映着兩把劍。
劍無情,劍意卻濃。
人有情,情意更濃。
那些口中不便說不敢說的話,此刻手中的劍在訴說着。他們彼此聽得懂……也有些話,已不必說。
言舒看着,微笑着,“有酒就好了。”
“酒就算了,”莫詩詩“嘿”地笑了一聲,迴應道,“給他倆搬張牀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