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
青花會,總舵。
絕嫣品着手中的香茗。茶是去年的雨前龍井,香氣怡人,沁人心脾。她身上的香氣比茶香更誘人,若濃若淡,惹人遐思。比香氣更誘人的是她的人。她穿着交領寬袖的鮮紅綾裙,裙襬繡的牡丹像是她頸上的刺青,嬌豔欲滴。長裙裁剪得很是合身,襯顯出她玲瓏有致的身材。
廳中四角分別有人垂手而立,目不斜視。這四人中,或許有人暗想着,女人那雙捧着茶杯的纖纖柔荑,若是撫摸在自己身上,該是怎樣地逍遙;她那抿着茶杯的嬌豔雙脣,飽滿而紅潤,若是能一親芳澤,又是怎樣地銷魂。
但他們只是想想,有大膽的敢偷偷瞄上一眼。但當那個男人走進屋中,他們連想也不敢想了。
進門來的男人身着寶藍色緞衫,袖口收得很緊,腰間束着墨綠色鑲金邊的綢帶;他的頭髮和指甲修得短而齊整;雙目很亮,薄薄的嘴脣上掛着溫暖的笑容。但當他走進來後,整間屋中都冷了三分,彷彿瀰漫着一股血腥氣。他是青花會誅堂的堂主,誅天。
四人恭敬地行禮,接着比先前更小心、更拘謹地站着。他們清楚誅堂主的可怕,也清楚這位誅堂主向來將絕嫣視作自己的禁臠。
絕嫣看到誅天在旁坐下,眉頭皺了一皺,別過頭去。誅天貪婪而放肆地看着她,拿起她的茶杯喝上一口,津津有味地砸了咂嘴讚道:“好香。是什麼茶?”
絕嫣沒有回答,將茶杯推得遠了些。誅天不以爲意地笑道:“妹妹別來無恙,這大半年沒見,我可思念得緊啊!”
絕嫣的語氣冰冷,可眉宇間還帶着媚意,“你再這麼叫我,我就殺了你。”
誅天笑道:“可惜我還活着。是沒那本事,還是妹妹捨不得殺我?”
“當然是捨不得殺你了!”絕嫣理了理鬢髮,展顏輕笑,看得誅天不禁失神。她的笑容中沒有藏刀,藏着一朵珠花,精鐵打製,花瓣小巧精緻,閃着金光,美輪美奐;枝上帶着倒刺,鋒利異常,也喂着毒。
二人相距僅有數尺。絕嫣的出手雖快,誅天更快。他伸手一抄,穩穩將珠花夾指上。他笑得溫柔,卻隱藏不住神態中的殺意:“妹妹鬧着玩也悠着點兒,我剛殺完人,殺意還沒消,要是收不住向你下手就不太妙了。”
絕嫣亮出了她的手,修長的手指上拈着兩朵珠花,一朵銀色,一朵紅色。“給你個警告罷了。真要教訓你,我會用銀色的。”
“那要殺我的話呢,紅色的?”誅天饒有興致地問道。
“三朵都會用。未必只有三朵,也未必只用珠花……”絕嫣手一揮,珠花收入袖中,優美利落,引得誅天讚了一聲。青花會的四位堂主共事多年,但對彼此的武功路數卻非知根知底。他們都清楚,江湖險惡,哪怕是身邊人,也不得不防,不到萬不得已絕不能亮出自己的底牌。“你又殺人了?”
誅天點了點頭,輕鬆地答道:“在刀口過日子,若不再熟悉殺人的感覺,那離被人殺也不遠了。說句真心話,有朝一日,你若被人殺了,我會傷心的,也會爲你報仇。除非你死在我手上。”
絕嫣冷笑道:“多謝你一番好心。”她頓了片刻,問道:“你殺的是什麼人?”
“京郊,一個紈絝公子哥。”
“又是個無辜的人?”絕嫣皺眉問道。
“你錯了。”誅天搖頭,認真地答道。“人生來本性是善是惡?不好說。但在這世上活得久了,就負了罪惡。沒有無辜的人。那位公子哥,在道上縱馬飛馳,馬踢到了我。他沒有賠禮道歉,而是惡語相向,責問我擋了他的道,驚了他的馬,還用馬鞭抽我。”
“然後呢?”
“然後他就死了啊。”
絕嫣嘆了口氣,“你躲開就行了。”
誅天搖頭道:“不。錯的是他。”
絕嫣說道:“他有錯,卻未必有罪。即便有罪,也罪不至死。”
“你有錯了。”誅天認真地說道,“他的死,罪不在於頂撞了我,而在於他的弱小。”
“狡辯。”絕嫣冷笑道。可她是否真這麼覺得?
誅天笑了笑,“不如你多陪陪我吧,我會少殺些人的。”
“這種夢你下輩子再做也太早了點。”絕嫣淡淡答道。
“怎麼,在東方蒼雲的壽宴上看到言嘯軒,又春心蕩漾,舊情復燃了?”誅天的語氣中滿是醋意。
絕嫣柳眉微蹙,冷冷迴應道:“嘴巴放乾淨點。我和他之間,從來都是清清白白。”
“不然我也不會讓他活到今日。”誅天森然說道。
“就憑你?”絕嫣冷笑道。
“我遇到他,你就知道了。”
“你遇到他,你就知道了。”
門外走進一老一少兩人。絕嫣起身向老人行禮。誅天並未離座,也收斂了些,跟着叫了一聲“陰護法”。
陰護法年逾古稀,鬚髮皆白,臉上更是沒有一絲血色。“這次總舵主召你二人來,有些要緊話要交代。”他的聲音又尖又柔,直教人背後生寒。他揮了揮手遣散旁人,只留下誅天絕嫣和身後的少年。
絕嫣好奇地打量着少年,十四五歲年紀,衣着樸素得幾近寒酸。相貌算是清秀,寬額窄頷,鼻挺脣薄。這少年面對他三人,雖顯得有些拘謹,卻是微而不卑,低而不賤。“這少年不簡單。”絕嫣暗想道。
陰護法指了指那少年說道:“今日總舵主召二位來,也算因他而起。具體的來龍去脈就讓他來說吧。”
那少年恭恭敬敬地向誅天絕嫣行了一禮,侃侃而談道:“小子董越,見過誅絕二位堂主。數年前青花會曾發佈‘天青懸賞令’,懸賞五萬兩白銀取吳盛手中寶刀,‘吞日噬月刀’。”他說話語調抑揚頓挫,聲音也很好聽。
絕嫣補充道:“懸賞始於宣德九年,六月。‘吞日噬月刀’在抱甕老人所做‘江湖神兵榜’上排行第三。”
“前兩名呢?”誅天順口問道。
“藏劍山莊的‘驚穹劍’和武當派的‘真武劍’。”絕嫣答道,她早已習慣誅天對江湖見聞的無知。誅天更喜歡也更擅長以不同的招式擊敗不同的對手,以不同的方式殺死不同的敵人。
董越說道:“晚輩斗膽,再問一句,絕堂主可還記得是何人懸賞吳盛手中的寶刀麼?”
“樑王。”
“樑王是誰?”誅天又問道。
“當今皇上的叔父,宣德四年就藩於湖北安陸州。”絕嫣如數家珍地說道。
董越讚道:“絕堂主博聞強識,晚輩佩服。樑王雖是位高爵尊,但五萬兩銀子對他而言也是極大一筆開銷,爲何會懸賞一柄寶刀?”
誅天不以爲然地答道:“這又何足爲奇?對習武之人而言,寶刀利劍千金難求。何況‘吞日噬月刀’。”
董越微笑道:“誅堂主所言自然是有道理的。晚輩不會武功,卻曾聽家父說過,習武之人選用兵刃最緊要的是稱手。自己的兵刃,用久了,會生情,乃至生靈。而各人門派家數不同所用的兵刃種類、長短、輕重也是大相徑庭。縱然是使刀之人,也未必都能將‘吞日噬月刀’用得順手。何況樑王不通武功,寶刀在手又有何用?”
誅天饒有興致地問道:“你父親是誰?能明白這道理,武功想必還過得去。”
董越恭敬地答道:“家父是樑王府上的護院。他的武功誅堂主還看不入眼。”
陰護法插口道:“‘吞日噬月刀’相傳是魔教聖物,得之在手可號令魔教教徒。想必這纔是樑王的目的。”
絕嫣說道:“這說不太通。魔教聖物云云,不過是早年間的江湖傳言。若真如此,魔教不會讓寶刀流落在外。而以吳盛與魔教的關係,他也不會將寶刀據爲己有。”
誅天冷聲道:“只要拿住吳盛,我有許多方法讓他吐露秘密。”
董越搖頭道:“他未必知道刀的秘密。”
“那誰知道?”
“晚輩。”董越答道,他沒有多說。
誅天溫柔地笑了,“我有更多方法讓你吐露秘密。”他緩緩伸出了手,殺氣凜然。
董越微笑道:“晚輩若不打算說,也不會來這裡了。”絕嫣心中暗暗納罕,甚至生出了幾分警惕之意。方纔誅天是真的動了殺心,連她都感覺到一絲危險,不禁有所戒備。她也能看得出來,董越誠然不會武功,面對着誅天磅礴的殺意,無疑承受着巨大的壓力。可即便如此,他卻沒有絲毫驚慌失措,淡定而從容,這般心智,絕不簡單。
董越清了清嗓子,繼續道:“當年太祖皇帝起義抗元,多年來東奔西走,南征北戰。與陳友諒在鄱陽湖的大戰之前,太祖爺爲自己留了退路。他將多年來所聚斂……嗯,所積累的銀財藏匿起來。即便此戰敗北,日後也可憑之東山再起;退一步講,這些財寶也足以讓子孫後代衣食無憂地過活。
鄱陽湖的一戰,以太祖大勝告終。之後太祖兵精糧足,一統江山。而那筆寶藏,依舊埋藏着以備不時之需。一直沒能派上用場,久而久之也就無人提及了。”
“那筆寶藏藏於何處?”陰護法問道。
董越搖頭道:“不知道。除了太祖本人,怕是無人知曉。”
誅天冷笑一聲,“你是來消遣我們的?”
“晚輩不敢,”董越謙恭地答道,“晚輩雖不知那筆寶藏埋藏於何處,卻知曉些相關之事。太祖繪製了藏寶之處的地圖,將其一分爲二;其中的半片寶圖,藏於一柄寶刀之中。那柄寶刀,就是‘吞日噬月刀’。這也是樑王以五萬兩銀子懸賞那柄刀的緣由。”
“另外那半張寶圖呢?”陰護法問道。
“在言家手中。”
言家。聽到這個字眼,誅天摩拳擦掌,躍躍欲試;絕嫣眉頭緊鎖,有擔憂,也有思慮。她忽地想到,十年前錦衣衛等人在言家搜尋的,會不會是那半張寶圖?而陰護法不爲所動地問道:“那筆寶藏,能有多少價值?
董越道:“不清楚。不過絕不少於百萬兩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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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護法閉目沉思了半晌,滿意地點了點頭,說道:“此事不必急於一時。吳盛和‘吞日噬月刀’的下落,回頭我交代陷堂主繼續查下去。絕堂主也幫着留意下,還有言家的那半張寶圖就交給你了。”
誅天略有不快地說道:“言家由我來處理更好。”
“不行。”陰護法斬釘截鐵地拒絕道。
“爲什麼?”
陰護法冷聲答道:“因爲不能與言嘯軒動手。”
“這是你陰護法的意思?”誅天並不服氣。
“也是總舵主的意思。”
“總舵主呢?”
“總舵主正在療傷。”陰護法依舊心平氣和,並未因誅天的失禮而動怒。“前幾天他和言嘯軒交手受了傷,傷得不輕。”
“那言嘯軒呢?”絕嫣問道,掩飾着內心的激盪。
陰護法沒有回答,只是搖了搖頭。他接着說道:“如今言家不復存在,那言嘯軒武功再高也不過是孤身一人,沒什麼好擔心的。再說,也不是沒有對付他的法子。”
絕嫣沒有問,她不便問,她明白自己的立場。好在誅天急切地問道:“總舵主有什麼辦法?”
陰護喚來一人,吩咐了兩句。那人應了,很快雙手捧來一本厚厚的簿子,一本賬簿,天青色封皮,看上去再尋常不過,如同所有酒樓、當鋪、糧行、古玩店和綢緞莊用的賬冊一樣,白紙,黑字。這本簿子裡記載着青花會的每一樁每一件懸賞。凡是在上面出現的名字,那些人的人生,都或多或少發生了改變。
每一張懸賞令都曾引得不少江湖高手爲之奔走拼命,只要完成青花會的懸賞,必能名利雙收。少數懸賞至今仍然在行,如江南富商周公信爲江洋大盜公冶盜懸賞一萬五千兩;八卦門王老拳師花了八千兩尋找失落的“八卦游龍掌”拳譜;七仙觀青玄道人懸賞棋譜《嘔血譜》;十三家門派聯名,懸賞魔教刑罰使莫聽川的性命……
只要能出得起銀子,無論是誰,所爲何人何事,皆可委託青花會懸賞。江湖獨此一家。
這就是青花會,天青懸賞令。
陰護法將懸賞簿翻到最後,那一頁紙上墨跡尚新,顯是剛寫不久。寫得很簡單,只有寥寥幾字,言簡意賅。“懸賞,太行派言嘯軒,死。賞額白銀三萬兩。”
“陰護法說的對付言嘯軒的辦法,難不成是天青懸賞令?”誅天問道。
“最簡單的辦法,往往是最有效的。”陰護法笑道,“何況連銀子都有人替我們出了。”
“但是,若真有人殺了言嘯軒,言家的那半張寶圖又如何是好?”絕嫣問道。
“這就是總舵主的高明之處。言嘯軒不會這麼容易死的,但這張懸賞足以帶給他很多麻煩。”陰護法模棱兩可地解釋道。誅天也沒有再問,他從不會懷疑總舵主的決定。更重要的,在他心中,言嘯軒是他必須親手擊敗、摧毀的對手。他也不希望言嘯軒死在別人手上。
絕嫣沉默了許久,終開口道:“我有兩個問題,想問董越。”
“絕堂主請講。”董越謙恭地說道。
“關於那處寶藏,你又是如何知道的這般詳盡的?”絕嫣炯炯地看着董越的雙眼。
“家父曾救過樑王的性命,樑王一向視家父爲心腹。當年樑王的懸賞,就是家父經辦的。”董越不卑不亢地答道。
絕嫣平靜地點了點頭,看不出她是否滿意這個答案。董越的話合情合理,但絕嫣本能地感覺事實沒這麼簡單。她希望能從下一個問題看出些端倪。“第二個問題,你爲何要將這消息告知青花會?”
“有兩個原因。”董越並未想太久便開口答道,“其一,晚輩想要一個機會。”
“什麼機會?”
“加入青花會,拜入誅堂。”董越誠摯地說道。
“誅堂沒有閒人。”誅天拒絕道。
“我會殺人。”董越並未放棄。
“你?”誅天嗤笑道,他忽地身形一晃,已至董越身後,長臂輕舒,手掌在董越背心一拍。董越站立不穩,晃晃蕩蕩地踉蹌了幾步,左胯撞到了桌角,疼得冷汗直冒。但凡練武之人,在受襲之際自然而然地會生出抵禦之力。經這一試探,誅天更是確認董越不會絲毫武功,搖頭道,“你一點武功都不會,又怎麼殺人?”
“不會武功,也是能殺人的。”他很痛,臉上笑得卻很輕鬆,也很純真。
“我有些興趣了,但還不足以打動我。”誅天淡淡說道。
“再有一個原因,”董越的聲音變了,充滿憎恨與怨毒,“我恨言嘯軒,我要他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