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軒宇幾人葬了那個可憐的女人,在寺外。青山中,青松下,清風中,三柱清香。一抹紅顏化作一抔黃土。沒有墓碑,只有心中的幾句祈禱,比寺中的僧人在佛像前誦經虔誠得多。
大殿裡那些死去的僧人,莫詩詩一個人葬了他們,一把火,連同這大殿一起。火是死的,但那踊躍的熊熊火焰越來越旺,照亮了半邊天,蘊着勃勃的生機,覆裹了那一具具殘缺的屍體。濃煙中,殿中的佛像還在笑麼?莫詩詩心裡微微有些歉仄之意——他毀了那幾只老鼠的樂園。他沒忘了那兩個昏睡的假僧人,他讓那二人睡得更沉了些,本想着讓他們睡得更徹底,一了百了,再也不會醒來。但莫詩詩聽了一句勸,且聽了進去。他心中的戾氣已淡了不少,因爲朋友。
康廣義回到了七聖廟,比料想的早了些。他看着一片火海,心中並不像語氣那麼平靜,“接下來怎麼着?”
“繼續。”莫詩詩回答,“去西邊的一處別院。”他描述了路線,這回是真話。“老康你要來麼?”
康廣義帶着些許的不悅回答道:“不然我大老遠的過來,是爲了散步醒酒麼?”
“這一去,未必能活着回來。”莫詩詩說道,“那兩個假和尚交代了,那幫人裡有鹽幫的分舵主孟漁樵,”鹽幫近幾年在江南風頭之盛,隱隱已能和大江盟分庭抗禮,鹽幫的分舵主絕不是尋常角色。“還有個花希仁花公子,”這個名字幾人都沒聽過,但能和孟漁樵相提並論,想來不簡單。“青花會什麼壇的壇主向南輝。興許還有別的什麼人,那倆假和尚不知道,哦,他們倆錦衣衛的人假扮的,他們上頭,是解渾。”說話時,他的手撫摸着那塊玉佩。他不知道是誰留下的。無論是誰,這無疑是個愚蠢的舉動,愚蠢至極。
康廣義笑道:“要是老 胡,胡驥他聽到這話,得興奮地跳腳。我也差不多…”接着他正經說道:“有幾句想和幾位說,你們不會愛聽,但還想交這個底。”忠言往往逆耳,不然世上哪會有那麼多謊話?“我挺喜歡幾位的,能幫的儘量幫,就算幫不上也絕不會使什麼絆子。但咱們的交情,我不會拼上這條命,也不會那麼說。真要危及性命,我會先顧着自己。”
莫詩詩笑道:“這話我愛聽,大實話,熨帖。走着!”
“稍等片刻吧。”康廣義建議道,“陸言陸捕頭他們在上山的路上,就快到了。我送那江姑娘下山路上遇到他們……”
“他們?”陳軒宇插問了句。
“陸捕頭邀約的幫手,陣仗不小。”康廣義嘖了嘖舌,“鐵劍門孫家淦,玉女劍派楊如是,嘿,還有三位武當高徒。”
“哪三位?”問這問題的是歐宇。
“‘青雲劍’楊銘,‘游龍劍’杜克生,還有大名鼎鼎的劍公子。”康廣義答道。陳軒宇雖聽過‘青雲劍’楊銘的名號卻沒太上心;與杜克生在李家莊有過一面之緣,印象頗佳;至於劍公子,他踏入江湖之前就常聽吳盛提起過這位年青一代中當仁不讓無可爭議的最強者,除了憧憬和羨慕之外,也有着幾分少年人的輕狂與熱血,渴望着與此人一較高下。除此這外,當日在李家莊,因爲秦思瑤而生出些對大師兄言舒的無聊醋意,繼而對劍公子這位“敵人的敵人”有了些莫名的親近。雖說此刻那無聊的醋意和敵意已蕩然無存,但想到師父他對這位年青一代佼佼者中的佼佼者的評價,“除了在練劍,就是在去練劍的路上”,陳軒宇的好奇更有增無減。
就連眼比天高的莫詩詩也只是“哼”了一聲,沒有出言不遜。就連那“哼”的一聲,也沒有絲毫的不屑。他看着又驚又喜的歐宇,“你瞎激動個什麼勁兒啊?”
“那是我大哥啊。”歐宇理所應當地答道。
“誰啊?天底下誰不是你大哥?”莫詩詩調侃道。
“劍公子,歐凌,我親大哥。”
除了早已知道這層關係的言舒外,其他人錯愕地大眼瞪小眼。這反倒令歐宇覺得錯愕,不由問了一句,“你們不知道麼?”
秦思瑤先反應過來,“在午門外好像聽大師兄說了,你是藏劍山莊的二公子。但沒聯想到劍公子……”陳軒宇也是如此。在他看來,歐宇就是歐宇,是藏劍山莊的二公子也好,藏酒上莊的八小姐也罷,沒什麼區別,也許有點,如果真有藏酒山莊的話,那就太好了。此刻他意識到這層關係,不禁對那位劍公子的期待減了幾分。他又不禁想到,雖說並未見到劍公子,但這兄弟倆的差別,也許比常德勝常德志那兄弟倆還大。
莫詩詩更是直接地說了一句,還用上了個成語:“如此看來,那劍公子不過爾爾……”接下來他的話依舊不那麼中聽,可也算情有可原。“我先走一步,就不和他們同路了。”摩尼教與武當派近些年裡止戰息戈,並未添幾樁新仇,可算是相安無事。但世代的仇怨根深蒂固,兩派的弟子,哪怕從未謀面毫無糾葛,彼此間也很難不存芥蒂。
“咱們一道吧,”陳軒宇說道,“歐宇留着接應陸大哥他們。”他倒沒忘加一句俏皮話,“別忘了跟他解釋下,這廟裡死的人不是咱們乾的啊,不然他先把咱們抓了……”
自七聖廟向西通往那別院的路,比上山的後半程平緩得多。雨後的山路溼滑泥濘,好在有一彎新月,鋪了一層清輝。
“思瑤……”陳軒宇輕輕喚道。
“怎麼了?”
“沒什麼,就想叫你一聲。”
她輕輕地“嗯”了一聲,在莫詩詩等人的笑聲中。
“哥哥……”她在心裡更輕地喚道。
一行人走罷三裡多上下起伏的緩坡,轉進一處山坳。蒼翠的古鬆古柏遮擋住月光,穿過樹林,前面的一方空地上,坐落着那間別院。別院在黑夜中看不太清,大概有一箭縱深。一行人繞到正面,臨近的東側的角門緊閉着,和大門一樣。大門前掛着兩盞燈,森森然的。
“看這架勢,要從正面進門嘍。”康廣義笑道,笑得並不太輕鬆,周遭的氛圍讓他也覺得有點緊張。
莫詩詩以行動來回答,他擡起了腿,正要“敲”門卻被陳軒宇攔了下來。陳軒宇向西邊指了指。幾十步外,西首的角門前,有個僕從挑着燈,看着他們,似是比了個請的手勢。“這是招呼我們?”莫詩詩呵地笑了聲,大步向前。僕從沒有回答,又比了一遍手勢,領着他們進了宅院。
院外,山腰的一間茅屋前,解渾靜靜地看着,嘆了口氣,“還是來了…”
“你好像並不意外。”解渾身邊的是他的同門師弟,戮堂堂主上官寅。
“我會做最壞的打算,也會做最好的準備。”解渾說道,“不過我並不想看到這樣的結果。我以爲安排的兩個人可以矇騙過他們,將他們引離千靈山,息事寧人。”他的目光投向東邊,幾裡外的七聖廟,火依舊在燒着,照得天紅彤彤的。
“若不是因爲我的事,師兄會燒了這七聖廟吧?”上官寅問道。
解渾答道:“那倒不會。我瞭解陸言,他沒那麼容易放棄。燒了七聖廟,他會排查這千靈山,也許會牽扯出別的事。”
“別的事”是什麼事,上官寅沒有過問,就像解渾也不曾過問他江婉月的事。這是他們師兄弟間的距離,也是他們的默契。上官寅舒了口氣,微笑道:“那就好,不然我也未必能心安理得地看熱鬧。可惜院裡發生什麼,這裡看不到……”
“不需要看到,也能知道。”解渾冷冷說道,“他們都會死。”
上官寅說道:“那幾個人沒那麼好對付。如果我沒看錯的話,走在最後的那個,是書公子言舒。”
“那從今往後,‘武林四公子’就成了三公子了,”解渾語氣依然冷淡,下一句話帶了幾分嘲弄,“也許還是四公子,少一位書公子,多一位花公子。”
上官寅問道:“那位陸言陸捕頭不在其中吧?”
“沒有,”解渾搖頭道,“或許在路上耽擱了吧,他不會缺席的。多他一個,也改變不了什麼。我做了萬全的準備,對付他們幾個,小題大做了。”
上官寅很是好奇解渾所謂的“萬全準備”,卻只是淡淡“哦”了一聲作爲迴應。“你不想知道麼?”解渾問了一句。上官寅微笑道:“我問不問,你都會說的。”
解渾笑了,笑容中飽含着得意:“除了原本的人手,我從錦衣衛調了六名‘影殺衛’。”他的下一句話,令上官寅臉上不由露出詫異之色,“我還請了師父。要確保他們踏入別院,就再也不會出來,每一個人。”
可世間之事,哪有什麼萬無一失?所謂“註定的結果”,尚未發生,又哪來的結果?上官寅感覺解渾並不像他說的那般自信篤定。如果真的萬無一失,他不會在這裡,而是在院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