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急風驟。
琴翁手揮琴絃,忽地雙掌一攤,古琴推送,撞向吳盛。琴聲錚錚,餘音繞耳,長長不絕。吳盛刀鞘一橫,順手一格。琴翁古琴斜擺,架住吳盛單刀,右手指出如電,疾點吳盛面門。
“以琴相格,以指相擊,皆是‘點蒼劍法’。”吳盛右手一鬆,五指成虎爪之勢,橫空一抓,倏地扣向琴翁手腕。琴翁萬萬想不到吳盛變招如此快疾詭譎,慌忙縮手,依舊未能躲過,腕上多了兩道指印,火辣辣地甚是疼痛。吳盛回手一抄,將單刀握入手中,橫劈一記,又將簫老逼開。
琴簫二友苦修數十載,怎料面對眼前敵人,簫老連攻十餘招而未有寸功,琴翁的武功修爲比起簫老尤勝半籌,僅與吳盛拆了兩招竟險些受傷。他二人更是清楚,吳盛的刀,仍未出鞘。
狂風怒號,暴雨如瀑。琴翁簫老緊緊盯着那把刀,緊緊盯着握刀的那隻手。那是隻殘疾的手,那是柄久未出鞘的刀。可這世間沒有什麼事物,比這隻手握住這柄刀更令人膽寒。
吳盛的語氣平淡,平淡中藏沒着肝腸寸斷。“這些年來我慢慢明白了一個道理,明白得太晚了。刀是用來殺人的,而非是保護人的。”他靜靜地說着,琴翁簫老也靜靜地聽着,聽得不寒而慄。“再鋒銳的寶刀,再高強的刀法,也無法用來保護人。或許有一個辦法——殺盡敵人。當年殺她的人,活着的,還有誰?”
“你沒必要知道了。”簫老冷笑道,玉簫緩緩送出,勁勢卻凌厲異常,風過簫孔,簫聲低沉柔和,如泣如訴。琴翁古琴前推,手指在弦上一攏一捻,琴聲高亢激昂,似百鳥齊鳴。
無論是親翁還是簫老,吳盛勝過單獨一人可謂是輕而易舉。若以常理論斷,面對二人聯手也並非難事。可這二人半生相交相知,心意互通互達,琴簫合璧聯手對敵,威力大盛,二人陰陽相濟,快慢相和,剛柔相間,配合得天衣無縫,一人招數上的破綻另一人恰能補足。
數合之後,琴翁簫老漸佔上風,攻勢更盛。琴翁欺身向左,簫老補位至右,琴出簫和,將點蒼劍法的精意展現得淋漓盡致。吳盛退卻一步,二人迫近一步。
一步退五尺八寸,一步進四尺七寸三分。這一步的一退一進,大有真章。面對琴翁簫老這一招,吳盛未嘗不能直攖其鋒,他有八成把握能拆解這一招。可八成畢竟不是十足,事關生死存亡,不能有半分輕忽,憑着一時的血性意氣,暴虎馮河,絕非有勇。於是他退避。可退的這一步若是少了一寸,就難以避其鋒芒;若是多了一寸,或會一潰千里。
琴翁簫老也明白這一步的玄機。若是讓了這一步,則枉失先機;若是冒然進取……天下的武功,絕沒有一招一式不存在任何破綻。只是有些破綻,對手力所不及,也就不算破綻了。可他們的對手是吳盛,若是有絲毫不慎,本不是破綻的破綻,或許會是致命的破綻。於是他二人求穩,進這一步之間,二人身形左右對調,前後互易,變爲簫主琴輔,攻向吳盛。
吳盛沒有再退,他出刀。其迅如風,其勢如雷,在這風雨交加之夜,更是聲勢無匹。
三人在這曠野中激鬥,各展絕技。琴翁簫老以琴簫作劍而攻,以簫琴音律相輔。簫老鬚髮齊張,氣喘如牛,時而玉簫就脣而奏,引宮按商;琴翁雙目通紅,面色蒼白,頻頻勾角動徵,攏捻撥挑。二人琴簫形質各異,劍法仍同宗同法;但吹彈之曲卻大相徑庭,簫聲如女子幽居,低語輕吟;琴聲似將軍征戰,戎馬倥傯。
以吳盛的修爲,身處局中,仍感心神不寧。他凝神守一運功提氣,卻覺氣息運轉大爲不暢,竟爲琴音簫聲所牽引,一刀劈出,微有滯澀,竟被簫老玉簫點在手背,單刀險些脫手。
高手相爭,毫釐之差,千里之繆。吳盛一着不慎,琴翁簫老又怎會錯失這等良機?琴揮簫刺,殺招此起彼伏滾滾而至,強弱之勢頓顯。琴翁在旁相輔,簫老接連三招都是一往無前的進手招式,已近乎將吳盛迫入絕境。可惜他們的對手是吳盛,縱然身處絕境,也能絕處逢生。簫老玉簫兜轉之際,激射出三枚金針。趁着暗器出手吳盛揮擋之際,簫老又進步向前,他的這一步合着琴翁的節拍,本沒有絲毫破綻。
但吳盛卻令沒有破綻生出了破綻。刀影幢幢,盪開三枚金針,吳盛縱聲長嘯,聲透雲霄,如隆隆驚雷,將琴聲悉數蓋過。他提氣、蹬腿、擺跨、掄臂,一刀斬向簫老。狂風暴雨間,似有天威相助。
簫老心下大駭,他縱身向前之際,這一刀迎面而來令他不及退避。他只有竭盡平生之力,舉簫相格。琴翁見機更快,不假思索地一躍而前,合琴並簫,抵禦吳盛這一刀。若權衡利弊,這本是攻取吳盛最佳的時機,他或許能傷吳盛,甚至殺吳盛,但他未必能救下簫老。這是義,生死關頭的義,沒有利弊的權衡。
可義也有代價。琴翁“騰騰騰”地被震退數步,本就蒼白的臉色更是沒有一絲血色。他那張珍愛若命的古琴已是支離破碎,木片在狂風中四散紛飛……簫老的玉簫也從中斷折,虎口鮮血長流,手臂不由自主地顫抖着,麻木地感覺不到疼痛。
吳盛並沒有追擊,橫刀而立。他算不上什麼君子,至少絕不是那種在生死關頭還不會“乘人之危”的“君子”——這樣的“君子”江湖中不多,或許曾經很多,只是還活着的不多了。吳盛此刻的境況,甚至比琴翁簫老更糟。他試着運功,卻覺丹田之中空空如野,凝不出半分真氣。
琴翁緩緩開口問道:“我們之間,能否冰釋前嫌?”
吳盛沉默。良久,他點頭道:“在亡妻面前磕頭謝罪。告訴我當年殺我妻子的,還有誰活着,又是誰牽頭?”
“不知道。”
“‘不知道’這三個字沒那麼好說。”
“你妻子是什麼身份?我們殺她,自會擔心日後報仇,每個人都蒙面、改裝、易容。”琴翁答道。
“就算認不出面容,武功家數總能認出。”
“你妻子的武功,我們殺她,誰有閒暇關心別人的武功家數?”琴翁說到這裡,簫老接話道:“我們就算說了,你也不會相信。你就算相信,也沒機會報仇。你覺得我們真會相信,你會饒了我二人的性命?你也不會天真到以爲我們會就此罷手。”
吳盛輕輕嘆息。他們彼此都明白,他們彼此的仇怨,只有你死我活,沒有冰釋前嫌。這只是一場緩兵之計的博弈。
簫老冷笑道:“你當然看得出我們受了傷需要運功調息。你以爲你修爲更深,氣力更足,調息所須時間自然比我二人短。你錯就錯在此,因爲你不是受傷,而是中了毒。”
“我中了什麼毒,‘亂花百欲'?”
簫老得意地獰笑道:“別妄想着拖延時間了,是‘萬毒門’的‘五羅輕煙散’,令你當下功力盡失,無藥可解。”
“毒下在哪裡,琴、簫還是暗器?”
“都不是。‘五羅輕煙散’雖說無色無味,但以你的本事,我們沒有絲毫把握在交手時下毒,何況毒發也需要些時候。毒,下在你妻子的墓碑上。”
“罪無可恕。”吳盛冰冷的語氣,像是他的冰冷的手握着冰冷的刀。
刀出,無聲。
一線,一寸。
風雨,無月。
朔風鋪面,寒意凜凜。
琴翁簫老的心亂了,不知道是該戰,還是該逃。但他們心中明白,這一刀,縱然他們氣神完足時,也全無抵禦之能。戰是枉然,逃亦是徒勞。這一刀太快。不僅太快,也太狠,也太玄妙。這一刀不可阻擋。
一道電光割裂蒼穹,燃黑夜如白晝。
琴翁本能地揚起手臂,他還沒有感覺到痛,便什麼都感覺不到了。看清了吳盛,看清了他手中的刀。鮮血飛濺到簫老臉上,有些鹹,有些腥,有些澀,他忽地想起昨晚的女人……他的聲音愈來愈微弱,“魔教的‘焚天擇地法’,我早該想到的……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人之將死……”
吳盛冰冷的目光中流露出哀傷。
“你妻子臨死前,呼喚着你的名字……”簫老繼續說着,掙扎着咳了一聲,身子痛苦地抽動,“她還…詛咒我們每一個人,我們,都得死!”
吳盛沉默。
“當年牽頭的人是…”簫老的聲音幾不可聞,吳盛掙扎着附下身去。
“你也得死!”簫老忽地獰笑,用盡最後的力氣,將半截斷簫刺入吳盛腹中。
鳥之將死,其鳴也哀。而人之將死,其言未必善。
青草在風雨中舞動,貪婪地吮吸着汨汨的鮮血。來年,會生長得更茂。
吳盛蹣跚地向城中走去,他恍恍惚惚地看到一間宅院,昏昏沉沉地推開宅門,昏死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