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夕陽害羞地藏到西山身後,陳軒宇等了許久,終於等到莫詩詩嚥下了最後一口面。“這頓飯可算吃完了。”陳軒宇揶揄了句,“我都快等餓了。”
“急什麼?”莫詩詩慢條斯理地反問了句,喝起湯來。他是講究人,至少在吃上講究,也許只在吃上講究。吃麪,講究現擀現煮現吃;也講究原湯化原食。
喝完最後一口麪湯,莫詩詩滿足地打了兩個嗝,一個飽嗝,一個酒嗝,長長呼了一口氣,“算賬。”
大錘吭哧吭哧算了半天,“四錢六三文。”
莫詩詩指着一桌子的空盤空碗,急眼道:“就這夯不啷的,什麼跟什麼呀,這麼貴?”
陳軒宇很是意外,莫詩詩未必揮金如土,卻也視錢財爲身外物,甚至視錢財如糞土。可他偏偏在這間小店裡,爲了這幾文一錢斤斤計較着。他隨即恍然,這是樂趣,只在此家店的樂趣。
大錘一筆筆掰開算着。“等等,”莫詩詩打斷道,“這刀削麪怎麼貴了兩文錢?”
“狗肉漲價了。”大錘答道。
面裡沒有狗肉。可莫詩詩不會說“面裡沒有狗肉。”,他哼了一聲,”你面裡有幾斤幾兩狗肉就從我身上切多少下來。”
“面裡沒有,但我要吃狗肉。”大錘一本正經地說道。
“要說狗肉,你得去江南,高郵城外,有個小漁村,村裡有家小店,店主叫老趙,他家的狗肉,不是香,而是,絕!”莫詩詩此刻撐得肚兒圓,可想起趙一甲的狗肉,他仍舊吞了口水,眼睛也亮了……
陳軒宇笑道:“說起舌頭,你想到個炒鴨舌;說起狗肉,你想到老趙的狗肉店。要是說起狗屎來,怕你也去過什麼‘狗屎齋’‘狗屎居’的。”
“滾!”莫詩詩笑罵了一聲,“快掏銀子。我只有三個元寶,大錘不收的。”
陳軒宇掏出一小塊銀子,“甭找了。”
“多退少補,”大錘竟取了架戥子,小心地稱量着,找還了兩錢並二十八文。這是他的規矩,多給一文,他不收;少給一文,你別走。
袁掌櫃向陳軒宇招了招手,“這個給你。”見袁掌櫃從手上拿着個糖人,陳軒宇謝過,取來略一端詳,雙眼瞪得像莫詩詩的拳頭一般。他分不出這糖人是照着李夢茹捏的,還是李夢茹是照着這糖人長的。兩彎濃眉下那一雙桃花眼含羞帶笑,牽着鼻樑微微一皺…面容神情,衣着體態,無不栩栩如生,就連腳上那雙粉鞋上的小花,都依稀可以分辨。
“可惜不是她……”陳軒宇略有些惋惜。
“老袁頭的糖人,嘖……”莫詩詩又來了興致,“他那糖稀里,加了幾種蜜,可能還有些別的什麼,我都嘗不出來。吃起來甜,香甜,清香,還不膩。你這糖人如今怎麼賣,還是老規矩麼?”他說着,不屑地瞥了大錘一眼。
袁掌櫃微笑道:“當然。到了我這年紀,很少會打破規矩。”袁掌櫃的規矩和大錘大不一樣,酒飯也好,糖人也罷,多少銀子,隨緣,隨便。
陳軒宇給了兩錢二十八文,袁掌櫃笑了笑;莫詩詩要袁掌櫃捏了個大錘,然後他沒有給一文錢,袁掌櫃又笑了笑。
在莫詩詩看來,大錘的糖人和大錘本人長得幾分相像無所謂,只要分量足,這就足夠了。走出了兩條街,莫詩詩把大錘吃得一乾二淨,也算小出了口氣,揉着肚子道,“咱們溜達溜達消消食,晚點再去樂呵樂呵。”
“你說的樂呵樂呵不會是宵夜吧?”陳軒宇不禁一激靈。
莫詩詩露出個男人之間默契的笑容:“不是吃,是吃飽後的事情。”
陳軒宇縱然沒全讀懂那個笑容,也知道“溫飽思淫慾”和“食色性也”這兩句老話:“算了,我不好這口。”
“你也該長大了。”莫詩詩作出一副語重心長的模樣。
“長大了,才懂得說‘不’;纔會拒絕那些亂七八糟的。”陳軒宇天真燦慢地說道。
莫詩詩吹了聲口哨,荒腔走板的,忽地反應過來,“不對啊,你個把月前不是還去過麼?大同府,什麼樓來着。”
“飄香院。”陳軒宇答道,“那會兒是那會兒,不一樣的。”
“有他媽什麼不一樣?!”
“那會兒我還小,快一個月過去了,我長大了。”陳軒宇說道,“如今心裡有牽掛,再去那種地方,過意不去。”
莫詩詩啐道:“說這話,你酸不酸?”
“像剛吃的炒貓耳里加的醋,酸,但香。”陳軒宇笑道,“再說,當時我是被忽悠去的,也是爲了吃飯。”
“去青樓吃飯,你可以的。”莫詩詩笑着豎起了大拇指,“那咱今晚更要去了,‘憐香閣’的十來樣點心,不比京城馳名的蘭馨齋的大小八件兒差。”又說到吃了……
說着二人拐進了一條衚衕。衚衕原本不算窄,有近一丈寬窄,可一邊停靠着一架板車,板車旁擱置着瓶瓶罐罐各式雜物;另一邊堆着幾顆白菜,許是過冬囤的還沒吃完的。走了百餘步,發覺這條衚衕是死衚衕。陳軒宇回頭,這條路堵了,換一條走就是;莫詩詩伸出了手,將面前堵路的牆推倒就好。
回頭的路被人堵住,於是莫詩詩回頭了。
堵路的是個乞丐。他右手拄着根烏黑的短杖,左手顛着缺角的瓷碗。他的衣衫又髒又舊,兩袖袖口、左胸和右腰都打着補丁,可衣服的面料卻是上好的絲綢。他紅光滿面,一雙眼睛眯成一道縫,看着陳軒宇,“小爺行行好,賞幾個子兒吧,晚上這頓還沒着落呢。”
於是陳軒宇給了他五枚銅錢。他還沒有讓路的意思。
陳軒宇笑道:“看閣下這架勢,一頓飯得有葷有素,再喝上兩盅,五文錢怕是不夠吧。”
莫詩詩有些不滿,並非因爲這乞丐貪得無厭或是得了錢卻未讓路,而是乞丐向陳軒宇乞討,卻非自己。“你怎麼就不找我要呢?”他從懷中掏出個元寶。
“因爲我面善吧。”陳軒宇半真半假地笑道。
乞丐直勾勾地盯着元寶,出人意料地嘆了口氣,“還是不夠。”
二十兩一錠的元寶,還是不夠。莫詩詩覺得此人有趣極了,“你要多少?”
“要說一頓飯,用不了二十兩。可我們窮要飯的,吃了上頓沒下頓,總得未雨綢
吧。”乞丐的眼睛一直盯着陳軒宇。
“你要多少?”陳軒宇重複了莫詩詩的問題。
“五千兩。”
“好說,”陳軒宇笑道,“因爲我沒有。如果我有的話,”他伸出右手,五指張開,“我還是會給你五文錢,一文不多,一文不少。”
“幫人幫到底,”乞丐哀求道,“求求你把價值五千兩的人頭,施捨給我吧……”他右手短杖揚起,點向陳軒宇咽喉;左手碗中激射出三枚銅錢。他這一杖出手果決狠辣,沒有絲毫拖泥帶水也不存半點仁慈之心,只求一擊斃命。更可怕的是他打出的三枚銅錢,兩枚分取左右,一枚緊迫下盤。若陳軒宇不閃不避,這三枚銅錢不會有一枚命中。但面對那一杖陳軒宇卻不得不避,可在這狹窄的衚衕裡,無論是左閃或是右避還是下伏,都被那三枚銅錢封死。
陳軒宇對乞丐雖有防範,但想不到此人一出手竟如此凌厲狠辣。他的後背冷汗直冒,微微屈膝,正欲上躍相避,驀地反應過來,對手的目的正是要逼他躍起。他躍起未必能避開這一杖,縱然能避開,但雙腳離地後再無從借力,對方再行出手他就難以應對。陳軒宇將計就計,上身微長,佯作躍起之勢。這細小動作沒能瞞過乞丐的雙眼,他早已預判陳軒宇躍起的位置,手中短杖上挑截去。
怎知陳軒宇向後方輕輕巧巧一躍,雙手左抄又拿,接住兩枚銅錢;右腳掠出,踢飛第三枚,將乞丐這突如其來的殺招化解於無形。他顛了顛手中的銅錢,不忘調侃一句:“你倒大方,還給我錢。我胃口小,兩文就夠了。”
“不錯啊!”莫詩詩讚了一聲。他慢慢悠悠地踱到板車旁,側身坐了上去,一隻腳支着地,晃盪着另一隻腿,從懷中取了一把瓜子,一遍磕着,一遍叫好助威,“姓陳的別墨跡了,快把這臭要飯的收拾了,咱去憐香閣……”只聽他又指着那乞丐叫嚷道,“還有你,也真是的,手上功夫這麼潮,連個毛頭小子都收拾不了,還混什麼混?”
那乞丐見陳軒宇避過這記殺招,生出幾分顧忌。可聽了莫詩詩這兩句氣死人不償命的風涼話,心中的猶豫頓時化爲怒火,大喝一聲手腕一抖,短杖向陳軒宇戳去。
陳軒宇右手抱拳腰間,撥開短杖,左手推出反攻一掌,是羅漢拳中的一招“童子拜佛”。他拳腳功夫本就稀鬆平常,空手對白刃,還是生死相搏,免不了有幾分畏懼膽怯之意。可他看上去還是一臉輕鬆,順着莫詩詩的話接道:“睜大雙眼瞧好了,看我這出‘陳小俠智勇鬥惡丐’”,迎來莫詩詩一聲嗤笑。陳軒宇又向那乞丐插科打諢道:“你也是的,老大不小的人了,還毛毛躁躁的,一點就着。”
乞丐聽了心下恚怒,可他又見陳軒宇一副遊刃有餘的模樣,心中又添了三分疑慮。陳軒宇這平凡無奇的一掌,在乞丐看來卻沒那麼簡單,或許暗藏着什麼精妙後招。沒有什麼後招,他當然看不出;他看不出,就更怕。他本可點向陳軒宇肩頭,又或截取陳軒宇手腕,都能輕鬆化解這一掌,可他怕,於是後撤相避,橫杖胸前,轉攻取守。
“這…這他媽什麼跟什麼啊?”莫詩詩看愣了,一臉茫然。他這一根筋直腸子又怎會明白那乞丐心中彎彎繞的想法。
陳軒宇收掌而立,颯然自若。“以你的見識和悟性,當然看不明白。我剛纔那招是何掌法?”
莫詩詩啐了一口答道:“羅漢拳,天橋底下打把勢賣藝的都會。”
“但我這招‘童子拜佛’,就算是少林的頂尖高手,也未必能使得更好。”陳軒宇一本正經地說道,“我左手那一掌平推,暗藏了七式後招。”說到此處,他掃了一眼那乞丐,哼了一聲,繼續道:“虧得他應變得快,應對得好,若他短棍截取我手腕,我能奪了他兵刃;若他短棍點向我肩肘,我能卸了他手臂。”陳軒宇信口開河,胡謅地有聲有色。
“果然!”乞丐心中凜然。他退避之後,對陳軒宇那掌生出幾分懷疑;但聽了陳軒宇這一番說辭後又不禁信了七八分,心中的疑慮變成了忌憚,暗想天青懸賞令上能有一萬兩賞額的果非泛泛之輩。
莫詩詩性子直,人卻不傻。他和陳軒宇相識雖說不久,也未必算是傾蓋如故的交情,但彼此臭味相投,一眼便識破陳軒宇這一通煞有介事的胡話。“你倒說說,你另外的五式後招是什麼?”
“拜我爲師吧。不然這等絕學怎能就這麼教給你?”陳軒宇笑道。
莫詩詩破口大罵,接着指點着乞丐起,“臭要飯的,我教你一路拳法,能破他的羅漢拳,”他一臉嚴肅,手上跟着比劃了兩下,“雙手瞎掄胡捶,嘴裡啊哈呵嘿地再吼上兩嗓子,這叫‘王八拳’,準保能勝他!”
“滾。”乞丐罵了句,雙目緊緊盯着陳軒宇的一雙手,屏氣凝神,絲毫不敢放鬆。與莫詩詩相比,乞丐是聰明人,卻被聰明誤。
莫詩詩氣急敗壞地罵了起來:“你他媽腦子是被門夾了、被驢踢了,還是小時候被傻子抱過?!”
乞丐見陳軒宇並無動作,短杖橫削。這是試探的虛招,他也只敢試探,一招下來,只發兩三分力,卻留七八分退路。陳軒宇看得明白,全無顧忌,弓步搓手盤肘截拳,一氣呵成瀟灑連貫,竟又將乞丐迫退兩步。
乞丐以兵刃對空手,功力修爲又佔上風,這一戰本該是一邊倒的局面。但在陳軒宇一番虛張聲勢與胡攪蠻纏之下,乞丐不免心中打鼓;又有莫詩詩在一旁風涼話不斷,煽風點火,更令他心緒難平,真實功夫大打折扣。而陳軒宇騙過了這乞丐又彷彿連自己都騙過了,真以爲自己拳掌功夫造詣匪淺,信心倍增。此消彼長之下,陳軒宇竟還稍占上風。
你來我往二十招下來,乞丐疑慮之心漸消,手上短杖威力漸增。陳軒宇愈發吃力,漸落下風。莫詩詩吆喝着:“怎麼着?不行了?吱個聲我幫你收拾他,但完事兒後憐香樓你請。”
“好戲在後頭。”陳軒宇輸招不輸陣。乞丐短杖直刺,將劍法運用在短棍上。陳軒宇喝道:“小心着!”雙手虛拍四掌,驀地作合十之狀,向短杖並去。
“百式觀音!”莫詩詩不禁訝然,可片刻後就看出端倪,這一招徒有副空架子,又是唬人的。
“百式觀音”是少林寺最深奧繁複的掌法絕技之一。傳聞此技有成,能以一雙肉掌匹敵十八般兵刃。“百式觀音”的名頭太響,乞丐也聽說過。他對這傳聞中的掌法絕學大是忌憚,硬生生地止住那一刺之勢,收杖後躍。這一招他突發而強收,兩次運勁相悖相逆,激得丹田之中真氣鼓盪相沖,難以調運,“噗”地吐出一大口血。他受了內傷,自己傷了自己。
乞丐驀地反應過來,對手怎可能學得到又學得會這等絕技?他悔,他恨,可他已無力再戰。
“這他媽也行?!”莫詩詩甩了甩頭,用力揉着眼睛。
見乞丐退去,陳軒宇縱身而上,又是先前那招“童子拜佛”。此刻那乞丐哪怕看出這一招並無玄機,也不敢再挺杖相鬥。多拖上一刻,他的傷就重上一分。“給我等着,”他撂下句狠話,抽身欲退。
“當是大茶館兒嘍?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莫詩詩從板車上起身,伸了個懶腰。乞丐的身法雖快,卻快不過莫詩詩的長鞭。
乞丐剛逃開幾步,莫詩詩長鞭已然追及。待乞丐覺察,長鞭已捲住手中的短棒,攜着難以匹敵的巨力,將他向回拉扯。他不敢相抗,怕傷勢加劇,稍一權衡便撒手棄杖,奪路而逃。“劍在人在,劍亡人亡”不知是誰最早說了這句話,又傳了開來,久而久之,似是成了屬於江湖人代代相傳的浪漫與信仰。可事實呢,這句話多不過是說說。
莫詩詩隨手奪了過來,就要隨手扔了。陳軒宇眉頭微皺,問道:“你可認得這短杖,認得那乞丐?”
莫詩詩看着陳軒宇凝重的神情,茫然地搖了搖頭,短杖於是留在了手上。
“這短杖是丐幫一位早已退隱的前輩長老傳給關門弟子的。他那位弟子,就是剛纔那乞丐,江湖人稱‘四無惡丐’。”陳軒宇徐徐道來。
“四無惡丐?”
“此人行事無法無天,無所不爲,無惡不作,得名‘四無惡丐’。”陳軒宇答道,“據說此人和你同姓,姓莫,叫莫須有。”
“莫須有?”這幾個字莫詩詩聽過,一時沒反應過來在哪聽過。
“對,莫須有,”陳軒宇重複了一遍,再也憋不住笑,臉頰上露出個小酒窩,“我編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