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元宵節,晴,微風,酉不償宴,醉坐顛狂,宜開市交易,忌破土安葬。
京城,晚市,張燈結綵的各家商鋪燈火通明,照黑夜如白晝;來往行人的歡聲笑語驅散了隆冬的寒意。
雅棲客棧的夥計李二帶着心愛的姑娘走在街道上,他們驚歎地歡呼着,讚歎世間竟有如此的繁華美麗。
“李二哥,京城好美啊!我們要是有一間自己的房子該多好!”姑娘嘆道。李二心愛的姑娘叫邵梅,年少,眉清目秀。她家距雅棲客棧不遠,母親早亡,父親是租種張員外農田的佃戶。邵梅平日裡除了做些針織女工,也要幫着幹些農活。
李二聽了,心中喜憂參半。喜的是姑娘說“我們”,不禁讓他對二人的未來滿是憧憬;憂的是京城的房子對他而言遙不可及。他每個月的工錢只有四錢銀子,省吃儉用也只有在夢裡才負擔得起。可他不忍拂了姑娘的興,認真地說道:“會有的。現在看來難得很,但人要有夢,加之努力奮鬥,定能實現的。”
邵梅輕輕“嗯”了一聲。這聲“嗯”是真的相信,還是裝作相信?她微笑道:“抱歉了,這麼好的時候,不該說這些的。”
李二也鬆了口氣,笑道:“咱也不能白來這一趟,你看這些花燈多漂亮,喜歡哪盞我買給你。”
邵梅看着盞盞花燈,精細漂亮,又喜慶得緊,若是買回去掛在家裡不知多好看。她每盞燈都喜歡,卻笑着搖搖頭道:“看看就是了,買來作甚,那麼貴。”
但她流連的目光卻不這麼說。李二猶豫了下,笑道:“房子我買不起,但一盞燈算不得什麼。你掛在屋裡,看着也能想起我來。”
“嗯!”邵梅開心地打量起來。半晌後,她指了一盞燈,畫的是“八仙過海”,燈芯的火苗微微跳動,映得畫上人物活靈活現,尤其是倒騎毛驢的張果老,鶴髮童顏,輕撫銀鬚,很是傳神。
李二詢問老闆:“這盞燈怎麼賣?”
老闆一副勢力嘴臉,在冬夜裡忙得滿頭熱汗。他瞥了眼李二邵梅兩人,見二人穿得寒酸,愛答不理地留下句“一錢半”便去招呼其他客人去了。
李二聽到價錢,心裡一哆嗦。但他看到心愛姑娘的神情,咬了咬牙,試探着問那老闆:“能便宜些麼?”
那老闆回答得巧妙,“人家這麼喜歡,你還嫌貴?”
若是李二一個人,他會砍價砍個十文二十文,乃至砍到十文二十文。不,他不會,他要是一個人,根本不會買這盞燈。
對於窮人來說,他們害怕貧窮,但沒那麼怕,因爲他們早已習慣了貧窮;他們更害怕,是被人看出他們貧窮,被人瞧不起他們貧窮,尤其是在心愛的姑娘面前。李二咬咬牙,從懷中掏出緊緊包着的銀錢,小心翼翼地點出三錢銀子,豪爽地向老闆扔去。但他從未花過這麼多錢,也只是偶爾聽說過那些有錢人是怎麼一擲千金的。但他畢竟是窮人,哪怕想裝得像是富家子弟一般,但他扔出銀錢時臉上不由浮現出心疼的神色,而且手上用得力道重了些……
老闆並也不在乎,反正是他的銀子。他陪着笑,包起那盞燈。
忽地有人插口說道:“那盞燈我要了。”
老闆見來人短髮藍衣,臉上掛着和煦的笑容,身邊跟着個略顯瘦弱的少年。老闆久經商場,一眼就看出來人絕非普通的小門小戶,不由爲難道:“這燈只剩一盞,這位客人已買下了,您換盞別的?小店的手藝在這京城裡也是有些名氣,買的都說好呢。”
來人是誅天,身邊跟着的則是剛剛拜入誅堂的董越。誅天搖搖頭,依舊微笑着說道:“我就要這盞,我出十倍的價。”
老闆聽到嚇了一跳,忙拉着李二詢問道:“不然我給你換另一盞吧,或者我多退你些銀子如何?“
李二並未答理那唯利是圖懂得老闆,他看着誅天,懇求地:“這位爺,若是小人自己想要,那好商量。可這盞等燈是我爲她買的,若連她這點願望都無法滿足,以後還怎麼與她相處?”
誅天看着李二,看得他心裡發寒。誅天溫柔地笑了,笑得瘮人,“你想好了?”
邵梅抓住自己男人的手臂,央求道:“算了吧,我們不要這盞燈了。”但李二卻並沒有退縮,在這時候有他的堅持甚至氣概。他雖然卑微,卑微的身份註定了懦弱的性格。他懦弱着卻也憎恨着懦弱。他將邵梅擋在身後,堅定地看着誅天。
誅天點了點頭,走開了。
李二用顫抖的手拾起那盞燈,遞給了驚魂未定的邵梅,爲她整了整被風吹得有點亂的頭髮。他向着還未走遠的誅天拱了拱手,道了聲歉:“願二位玩得愉快!”
那老闆看着離去的小情侶的背影,嘆了口氣,“誠知此恨人人有,貧賤夫妻百事哀。”
誅天董越二人走在街上,很少有商鋪主動招呼他們。
董越問道:“誅堂主怎麼會想來看花燈?”
誅天答道:“體味人間煙火。懂得人,才能更懂得殺人。你又爲何跟着我來?”
董越答道:“我想看這歌舞昇平的太平盛世背後到底是怎樣的骯髒醜陋。”
誅天認真地看着董越說道:“那盞燈呢?也是骯髒醜陋的?你可以不作答,但不要騙我。”
董越猶豫了片刻問道:“難道誅堂主是爲了屬下才想買那盞燈?”
“不然呢?這幾日我交待你的事情你辦得很好,當是獎勵了。”誅天說道。
“多謝大人關愛,屬下銘記在心。”董越誠摯地說道。
誅天淡淡地說道,“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董越回想起過往的歲月。回憶是奇妙的,人們總會試着遺忘那些讓自己傷心過痛苦過的往事——即便無法遺忘,也會盡最大努力不去記起;而對於那些幸福快樂的時光,總會記得分外清楚,每次回憶的過程也是額外的推敲與醞釀,將那些回憶刻畫得更加美好。
董越敘說着,“我小時候,常在王爺府上看到那些少爺小姐們拿着各式新奇玩具,我只有羨慕地看着。他們生來是高高在上的貴人,我是低賤的下人。有一年的元宵節,他們都拿着精緻漂亮的花燈。我沒有。後來母親親手爲我做了盞燈,畫得就是八仙過海。”
誅天不無驚奇地覺察到,此刻的董越像是個尋常的少年,沒有絲毫與年齡並不相符的心機與僞裝。董越繼續道:“只可惜,那盞燈太漂亮了。”
“那不是很好麼?”誅天不解地問道。
“美麗的金絲雀,精巧的玉蝴蝶,和腐臭的死蛇,你會選什麼?”董越沒有回答,反倒問了個不相干的問題。
誅天想了片刻答道:“我都沒興趣。我猜你會選金絲雀,畢竟是生靈,比玉蝴蝶好。”
“腐爛的死蛇。”
誅天點頭道:“我猜到是這個答案,不然你也不會問。可我不明白爲什麼。”他對這問題,這答案有了些興趣。
“因爲只有腐臭的死蛇,那些少爺小姐們,不會有興趣。而我若是選擇是金絲雀,或是玉蝴蝶,他們都會奪走。而我,無能爲力。”董越的聲音冷了下來,“因爲母親做的那盞燈太漂亮了,他們搶走了我的花燈,笑着,唱着,狠狠地將那盞燈踩得稀爛,當着我的面。他們不稀罕,因爲他們想要什麼往往就能擁有。但看到我痛苦,他們會快樂。”
“你恨他們。”誅天說道。
董越笑着搖搖頭,“他們都死了。”
“我好奇你的身世。”誅天有意無意地說道。
董越說道:“我不想欺騙大人,這個問題我不回答。”
誅天沒有追問。他知道董越身上有秘密,那又如何?他在意的,是董越會做人也會做事,會成爲他得力的助手。而他也能滿足董越的訴求。
“看到剛纔那盞燈,我又想起了母親。美好的事物誰不喜歡呢?”董越轉而說道。
誅天說道:“我不喜歡。我看到美好的事物,會想着去毀滅。”
董越笑道:“我卻不同,我看到美好的事物,會想着去擁有。”
“並非所有的美好都能擁有。”誅天說道。
董越笑了,“既然不能擁有,也就不美好了。如果不美好,毀滅也就毀滅了吧。”
街角,燈火闌珊。
這是個賣糖人的攤位,很是簡陋,用幾根長短粗細不一的木棒,搭上塊破破舊舊的灰布,支了個棚子。攤主是個老人,一頭白髮亂糟糟的,衣衫襤褸,在寒冷的冬夜顯得孤苦伶仃。他從剛添了柴的爐中舀了一勺糖漿,糖漿的火候極佳,既沒有燙得發稀,也不冷得生硬。他的手臂像是乾枯的酸棗刺,動作純熟,時捏時轉,或塑或畫,一個個生靈活現的糖人躍然而出。他捏塑的沒有花鳥魚蟲,都是人相,衆生相,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喜有憂。
或是因他的攤位太偏僻太寒磣,即便他的手藝很好,也無人問津,不像其他商鋪那般門庭若市。
許久,來了兩位客人。一個是五十多歲的肥胖男人,面色紅潤,臉上的贅肉將雙眼擠得只剩窄窄一條縫隙。他輕輕擄着下頷稀疏的鬍鬚,溺愛地看着身邊的少女。那少女十來歲年紀,明眸輕波,丹脣皓齒,雖尚未出成,無疑將來會是個絕色美人。她穿着一身米黃色的綾裙,披着貂皮襖子,頭上別了支金鈿髮釵,釵頭鑲着一顆碩大的夜明珠。
“鄭伯伯,你看這老爺爺好可憐。”少女開口了,她的聲音清脆悅耳。
肥胖男人姓鄭名鍾,也曾是江湖中響噹噹的角色。幾年前他退隱江湖,成了謹身閣大學士楊榮家中的護院。鄭鍾笑着撫了撫少女的長髮,遞給她一小錠元寶。少女甜甜地道了聲謝。她看着捏糖人的老人,睜大了天真的眼睛,讚道:“老爺爺,我想買這個,要多少銀子?”
老人淡淡地答了句:“三文。”他沒有擡頭去看面前的兩位客人,依舊在認真地捏着手中的糖人。
少女遞上銀子,柔聲道:“老爺爺,這銀子給你。”
老人掃了一眼,“找不開。”
鄭鐘面色有些不悅,剛要開口,卻被少女柔柔的目光止住了。少女看着老人,微笑道:“不用找了,老爺爺買兩身過冬的衣服吧,這麼冷的天別凍得生病了。”
鄭鍾忽地想到什麼,心中一凜。“好意老頭心領了,習慣了,不打緊的。”老人手上沒有停頓,擡頭看了一眼那少女,他的眼神明亮而深邃。“姑娘,你叫什麼?”
那少女天真地眨了眨眼,“李夢茹。老爺爺怎麼稱呼?”
老人遲鈍地答道:“袁,叫我袁老頭。”
“袁爺爺,你的糖人捏得真好!”李夢茹由衷讚道,“我要走了,袁爺爺也早些回家吧。”她心疼地看着老人,解下貂皮襖子,輕輕披在老人身上。一陣寒風吹過,直凍得她一哆嗦。
“稍等。”袁老頭放下糖人,從破衣爛衫中掏出本書,“老頭不能白受你的恩,可身上沒好東西,就這本書伴了我有些年頭,你不嫌棄就收下吧。”那本冊子很是破舊,褶褶皺皺的,書頁也已泛黃,還沾着不少灰塵。鄭鍾見狀,向李夢茹使了個眼色。
“謝謝袁爺爺了。”李夢茹猶豫了片刻,接了過來。她用手帕認認真真地包裹起來,又還給了老人。
“嫌它又髒又舊?”袁老頭淡淡道。
李夢茹微笑道:“袁爺爺想來很珍視這本書,我又怎麼能收下呢?袁爺爺多保重!”她向袁老頭道別,拉着鄭鍾,向北離去。
袁老頭看着漸漸走遠的少女,若有所思。他看到矮桌上的元寶,拾了起來。隨着他手指的動作,元寶變換着形狀,不多時,已塑成人形,隱隱是少女李夢茹的模樣。他怔怔地望着夜空,口中喃喃地念叨着什麼,長長嘆了口氣。
夜空中明月當天,飛彩凝輝,照着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