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山。
昔年曹孟德賦詩《苦寒行》,有云道,“羊腸阪詰屈,車輪爲之摧。樹木何蕭瑟,北風聲正悲。”寫的就是太行山。
天色將暮,草木凋零,萬物蕭疏。
山中的這間茅屋裡卻很是熱鬧。這間茅屋一看就知是男人的屋子,邋遢的男人。屋中幾乎所有的東西都是散亂的,褶皺的被子胡亂堆在牀角;桌子斜着,上面堆着亂七八糟的筆墨紙硯;桌旁書架上面的書有倒着的,有攤着的,有搖搖欲墜的,也有掉落在地的;書架旁有一張矮案,案上有一方香爐,香灰撒得到處都是,還有一張古琴,斷了兩根弦,積了厚厚的灰;地上有三隻鞋,點綴在橫七豎八的酒罈間。
屋中只有牆上掛的一幅字,一把劍是乾淨而整潔的。那幅字只有兩句“我心何怫鬱,天行劍不息”,已有了年頭,紙張泛黃,更顯得筆鋒蒼勁古樸,其意無窮。看了這幅字或還認不出此間主人;但江湖中有見識閱歷的人,對牆上這把劍想來不會陌生。劍柄血紅,劍身薄而寬,雪白隱有腥光,猛惡不露,兇險暗藏。劍名“夜殺”,在抱甕老人所評的神兵榜上排行第九,而劍的主人,便是陳軒宇那素未謀面的便宜師父,吳盛的結義兄長,太行派“天行劍”劉三忍。
此刻劉三忍正喝着酒划着拳。與他同飲對座的,是山中的菜農張老漢。張老漢長得黝黑壯實,也曾跟着學過兩天粗淺的拳腳功夫,和劉三忍很是相熟。
他二人坐在兩個空酒罈上喝着酒——屋中實在騰不開地方擺上一桌兩椅。酒不是好酒,卻也不太差;不多,也不少。這茅屋裡雖亂得不成人樣,可劉三忍卻悠然自得,不亦樂乎,連帶着張老漢也受了感染……
“五魁首!”“哥倆好!”
“七個巧!”
“八匹馬!你又輸了,喝!”劉三忍臉上樂出了褶子,洋洋得意地笑道。但當他看到張老漢一杯酒灑了小半,又忍不住心疼起來,罵了句三字經。
張老漢已輸了七八拳,腦子犯暈,舌頭也大了,囫圇地說道:“劉……劉老弟,我不成了,再喝就下不去山了。”
“多大點事!”劉三忍又滿上一杯說道,“晚上跟我這裡睡。”
張老漢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似的,“那可不成,我要不趕緊回去,家裡婆子非削了我!”
張老漢說着,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一不小心帶倒了個空酒罈,碰碎了一盆花。劉三忍瞥了一眼,擺了擺手笑道:“不礙事的,反正那盆花早死了,一直忘了收拾。”
“該不會又是那小姑奶奶折騰的吧?”張老漢問道。
“不是她的傑作,她對那些花花草草挺是愛護的。尤其是院裡那幾幾株青竹,是她親手栽種的,嘿,照料得那叫一個細緻,當成自己似的。”劉三忍笑道。隨着他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說道,“是我上次不小心拿酒澆了花,也怪這花福薄,享受不了。唉,可惜了那酒……”
張老漢搖頭笑道;“你這屋子也該歸置歸置了。”
“沒那必要,”劉三忍灑然笑道,“收拾整齊了,過些時候,還是會亂的。”
待張老漢走後,屋中又清淨了下來。劉三忍自酌自飲着。扶起個酒罈子,以壇作鼓,叩擊而歌,“天下風雲出我輩,一入江湖歲月摧。宏圖霸業笑談間,不勝人生一場醉。”吟罷,舉杯一飲而盡,又吟道,“……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就散盡了吧……”曲不成調,他樂在其中。
“師父!”屋外遠遠有人脆生生地喚道。
劉三忍聽到,驀地打了個激靈,一閃身翻窗而出。只見屋外有個少女,穿着橘黃色的襖子,一蹦一跳地走近。少女尚未長成,更顯得清新可人,活潑靈動。她駐足門前,敲了敲門。
劉三忍在一側窗下,心中默默唸叨着:“我不在,小姑奶奶你快走吧。”
那少女見卻沒有離去的意思,瓊鼻微皺,櫻脣輕撇,嬌聲道:“師父別躲了,我都聞見酒味了。”她“砰砰”地拍打着門,拍得整間屋好像都顫抖起來,卻仍無人應聲。她哼了一聲,推門而入,見到屋中那一片狼藉,也早就習以爲常見怪不怪了。她稍稍打掃了下,騰出塊地,抱來一滿滿壇酒,滿意地點了點頭。
劉三忍在窗外悄悄看着,不知那少女在弄什麼玄虛,八成不是什麼好事。
少女忽地笑了,她笑得調皮,刁蠻,也很美。像是這寒冬中拂過一陣四月的暖風,乾枯的草木煥發了春意;屋外忽地盛放了一樹樹桃花,有一對燕兒,在枝頭歡快地呢喃着,嬉戲着……
劉三忍看着,心裡卻打了個寒戰。只聽那少女笑道:“我數三聲,你不出來,我砸了這壇酒!一……”
話音未落,劉三忍身形如箭,倏地離地竄出,眨眼間已至門外。他裝模作樣地咳嗽了一聲,板起了臉訓道:“思瑤你又調皮了。”
少女秦思瑤是太行派掌門秦若的獨女,劉三忍的徒弟。太行派中人丁不盛,衆人相處得甚是親近和睦,秦思瑤年紀最小,又是唯一的女孩,衆人對她很是疼愛。秦思瑤正逢着好動喜鬧的年紀,是以劉三忍作爲師父,自然首當其衝,卻又無可奈何,打打不得,訓斥捨不得也沒什麼用,只得默默承受着,哭笑不得。
劉三忍想要清淨逍遙一番,好不容易哄開了秦思瑤,怎料僅偷得半日閒,這小姑奶奶又找上門來。
“前些日子我教你的三招劍法練得怎麼樣了?”劉三忍問道。
秦思瑤有些不滿地答道:“昨日就練得滾瓜爛熟了。虧你還是人家師父呢,這都不知道。”
劉三忍寵愛地颳了刮秦思瑤的鼻子,笑道:“你也不怕羞,光是這套劍法,爲師磨了幾十年也只敢說略知一二,你才練了多久就滾瓜爛熟了?來練練,讓我也開開眼界。”他說着,心中也正竊喜秦思瑤沒有追究他剛纔的避而不見。
秦思瑤取了劍,轉身出屋,規規矩矩地向師父行了一禮。禮罷劍出,殘陽晚照間,她的身姿娉娉嫋嫋,甚是動人。招自“愚公移山”而起,止於“一葉障目”,共二十四招,已是大半套太行劍法。劍法前二十一招還算中規中矩,後面那三招更是初學乍練,很是生澀。
劉三忍自是看得清楚,秦思瑤的劍法若是真與人臨敵對決,並無用處。但那又如何呢?在他看來,秦思瑤年紀還小,有的是時間;再者,她是女兒身,習武是爲了強身健體,修心養性,而非與人爭勇鬥狠。即便她往後行走江湖,所修武功足以自保即可;至於有人不長眼敢欺負到她頭上?先掂量掂量自己幾斤幾兩吧,她的身後,有父親秦掌門,有他這師父,還有那位言師叔。於是他讚許地點點頭笑道:“練得不錯,畢竟名師出高徒。”
秦思瑤笑道:“師父可答應過哦,我若練好了這幾招劍法,就給我買我冰糖葫蘆。”
“可你練得不怎麼樣啊,離練好差得遠呢。”劉三忍洋洋得意。
“你剛還說我練得不錯,名師出高徒呢。”秦思瑤笑道,“師父說過,要是我捉到你說謊的話,就給我買桂花棗泥糕和大榴蓮。”
“這個……我真有說過麼?”劉三忍苦笑道。
“我不依,師父你耍賴!”秦思瑤眼中泛起了霧。
劉三忍慌了神,忙連着點頭道:“對,我說過的,我說過的……”他見秦思瑤臉上又綻出了笑容,明白自己又上了當——不知多少次了。隨着,他可憐巴巴地說道:“可我昨晚上三粒色子輸得乾乾淨淨,此刻身上分文無有。”他見秦思瑤又撇起了嘴,忙道:“這樣吧,過些日子我要下山去,我跟你父親說說,也帶着你去走走。”
“一言爲定,咱們拉鉤!”秦思瑤喜道,伸出白嫩的小手,“但我還要榴蓮。”
“好,好,到時候師父給你買個又大又甜的!”劉三忍笑道,心中卻嘀咕着:“真不明白那東西有什麼好,又腥又臭的。”他接着說道:“時候也不早了,你也該回去讀書練功了。”
秦思瑤搖頭道:“師父講故事給我聽。”
劉三忍心中叫苦,忽地靈機一動,想出個點子,笑道:“去找你言師叔吧,他也該回來了。他最疼你了,讓他給你講你最愛聽的江湖事……”
“我去看過了,師叔還沒回來,而且他要練劍的。”
劉三忍的臉色蔫得像霜打的茄子,“可我沒故事講了啊。”
“那就給我冰糖葫蘆和桂花棗泥糕。”秦思瑤得理不饒人。
“你贏了。”劉三忍嘴角抽動着,無奈地開口道:“從前有座山……”
秦思瑤做了個鬼臉,拍着手嬉道:“從前有座山,山裡有座廟,廟裡有個老和尚……不帶你這麼敷衍的!”
“你還聽不聽了!”劉三忍惱羞成怒故作兇相,他見秦思瑤吐了吐舌頭,乖巧而安靜地坐了下去,像是隻渴睡的小貓兒。
劉三忍開口道:“從前有座山,山名叫嵩山;山裡有座廟,廟是少林寺;寺裡有個王八蛋,他叫吳盛。”
師父提起過吳盛這個名字很多次,卻從不肯講那個男人的故事。她也問起過她的父親,父親更是三緘其口,避而不答。“然後呢?”
“然後……然後小姑奶奶,你就饒了我吧!”劉三忍苦笑道。他不由想到,若是言嘯軒在該有多好,女孩兒也好,女人也罷,他總會有辦法的。
但無論是青花會、大江盟、太行派,或是江湖中千千萬萬想找尋言嘯軒的人,沒有人知曉他的蹤跡。他在短短一個月內震驚了江湖,又消失得無影無蹤,恍若一夢。
風波告一段落,江湖看上去風平浪靜。
對陳軒宇來說,他的生活也很平靜,心中未必。
明月夜,桑乾河畔。
陳軒宇練着劍。他摸出兩枚銅錢,向空中一拋,縱躍一步,運力於臂,手腕連抖,刷刷刺出兩劍。只聽“叮”地一聲脆響,長劍不偏不倚地刺中一枚銅錢,而第二劍失了些準頭,偏了寸許。
這招“蒼龍逐日”,陳軒宇習練時日無多,只是僅窺門徑。今日他練了些時候,頗覺有所進益,心中大是欣喜。還欲提劍再試,卻感手臂痠麻,再也使不上半分力,知道自己氣力已竭,再練下去也是徒然。
一個多月來,吳盛對後半套太行劍法隻字不提,反倒教了陳軒宇幾招別派的劍招,皆是一鱗半爪,不成套路。陳軒宇也多是淺嘗輒止,得空時耍上一耍圖個新鮮,只有在這一招“蒼龍逐日”下了功夫。
“蒼龍逐日”出自摩尼教的劍法。摩尼教武功包羅甚廣,雖不以劍法最長,但摩尼劍法無疑是上乘劍術。劍術之擊在於刺、劈、點、掃、崩、戳、抹、挑、穿、提、撩、絞,其中以“刺”最多,這招“蒼龍逐日”是“刺”字訣的集大成者,亦是由淺及深,循序漸進,是以陳軒宇上手起來並未有什麼困難。
桑乾河的水仍結着冰,冰面光滑如鏡,披着層月華,映着河畔舞劍的少年……
夜深。
院內,小紅緊緊地蜷成毛茸茸的一團,暖暖地睡着。
陳軒宇在夢中呢喃着:
“江湖,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