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盛的酒葫蘆用了些年頭了,比衣裳舊,比刀鞘新。葫蘆外塗的朱漆已剝落了七七八八,紅得發黃,黃得泛白。酒葫蘆正握在陳軒宇手裡,他的手還小,握得有些吃力。吳盛不禁笑道:“不能喝就算了,你還是個孩子。”這話與其說是勸導,更像是勸酒。
“孩子總會長大。”陳軒宇不服氣地笑道。他還是孩子,孩子常常不願大人將自己看作孩子。他拔開瓶塞,酒香溢出。他學着吳盛一仰脖,灌下一大口酒。酒聞着又香又醇,怎知入口又辛又辣。他忍不住吐出小半,又咳出大半,一張小臉嗆得脹得比關公還紅。
吳盛笑得前仰後合。
“不明白這東西有什麼好喝的。”陳軒宇緊皺着眉頭抱怨道。
吳盛說道,“在你眼裡,酒是辣的,茶是苦的,女人是可怕的。”
陳軒宇不喜歡喝茶,又苦又澀,有幾次晚上舍不得睡覺時喝上一杯濃茶,說是提神醒腦,卻反而睡得更香了。至於女人,他想起一個月前自己畫了只烏龜,劉安貼到一個小姑娘背上。他們被那姑娘劈頭蓋臉地追了三條街,嚇得家也不敢回。萬幸那姑娘還挺好看的……
吳盛繼續道:“等你長大後,會覺得茶又清又香。至於酒和女人……”
“那女人又是什麼滋味?”陳軒宇順口問道。他看到吳盛笑得玩味,臉上不由微微一紅。原來自己的臉皮沒想象中厚。
“女人和酒差不多的滋味,”吳盛笑道:“當然也有些不同。酒越陳喜歡的人越多,但沒多少男人會對七老八十的老太婆感興趣。”
陳軒宇也跟着笑了起來,“還有什麼不同?”
吳盛沒有再回答,“對了,你想習武之事和父母說了麼?他們要是同意,還是此時此地。”
“若爹爹不答應呢?”陳軒宇忙問道。吳盛已踏步走出了關帝廟,消失在夜色中。陳軒宇不滿地嘟囔了兩聲,也不願再滯留,回家去了。
吳盛走向縣郊,那裡有亡妻的墳。他的手輕柔地撫在墓碑上,就像撫在她白嫩光滑的後背。
酒盡,月更明。
“君不憶長安道,燕子飛時天涯芳草。君不見明月遙,濁酒一杯心字香燒。君不聞風蕭蕭,青山隱隱秋水迢迢;君不念寒雪飄,華髮早生癡想年少……”
酒和女人還有些不同。吳盛愛酒,汾酒、白乾、大麴還是竹葉青、女兒紅、葡萄酒。他也愛女人,只愛過一個女人。他還能飲愛的酒,卻無法再吻愛的女人。
世間有很多痛苦與無奈。
世間也有希望。
天明。
陳家的宅院裡,就洋溢着希望。
小紅的心中滿滿是希望,它用毛茸茸的身子蹭着陳軒宇的腿,又伸舌頭在他掌心舔舐着,癢得陳軒宇笑出聲來。
它起得很早,昨夜它吃完了那塊香噴噴的肉排就又去睡了,睡得飽飽的。它醒來後在院裡與一隻蝴蝶追嬉着,直到蝴蝶藏在幾株亭亭的玉蘭花後方才作罷。小紅知道那幾株玉蘭是女主人心疼的寶貝,可不敢造次,若不小心弄傷了可不得了。好在它的肚子餓了,更好在它看到了陳軒宇,立馬將那可憐的蝴蝶忘卻腦後,開心地奔向陳軒宇來邀功請賞。它的精神抖擻,正如它左右甩動的尾巴。
“等着啊!”陳軒宇揉了揉小紅柔軟圓滾的肚子笑道,從廚房裡摸了一張餅兩塊肉,大的那塊丟給小紅,小的捲了餅,三兩口嚥下肚。
填飽肚子,陳軒宇進了書房,見母親正和父親說着家常。陳母章氏身着鵝黃色襦衣長裙,侍弄着幾條朱目三尾金魚;陳君朋舉起剛寫好的對聯端詳着,“倡禮興學崇孔孟,制章定典尚蕭曹”,滿意地點了點頭。
待陳軒宇請了安,陳君朋考量起兒子的功課,《孟子》的《告子章句》篇。陳軒宇雖不甚瞭然,好在記得還算清楚,倒也對答如流。陳君朋笑道:“你多踏下心來讀書,五六年後若能考中個舉人,也不辱門楣了。”
陳軒宇獻上一記不大不小的馬屁:“若父親肯親自施教,三年之內,莫說是中舉,就連三甲之位,也是囊中之物。”
“臭小子貧嘴!你也就說說,我要真教你,你每天還不叫苦不迭。”陳君朋頗爲受用地笑罵道,“再說了,這麼多年了,科舉那一套我早忘得一乾二淨了。”
章氏微笑道:“男子漢讀書,氣節在先,明理其次,功名更是末端。”他爲陳軒宇理了理頭髮,整了整衣衫,“考不上功名又如何呢?你平平安安快快樂樂的就好。”
陳軒宇心想慈母總比嚴父好說話,幫着母親喂着魚,試着詢問道:“我想向吳叔學些功夫,娘你意下如何?”
章式還未答話,卻聽陳君朋不滿道:“古人頭懸梁錐刺股,十年寒窗不敢有片刻懈怠。一寸光陰一寸金,你哪兒還有閒練武?好好讀書!”
陳軒宇吐了吐舌頭,輕聲道:“光陰如真是這般值錢,我倒想用幾寸光陰換點零花錢呢。若不學武功,讀書之時頭懸梁錐刺股,那不是一命嗚呼了?”
陳君朋的臉色沉了下來。章式笑着勸道:“我倒覺得兒子學些功夫卻是可取呢。不說投筆從戎建功立業,至少能強身健體,也能收收心思,少招惹點麻煩。”
陳軒宇聽了母親所言大喜過望,連連附和。可陳君朋又澆下一盆冷水,“我看也就是不想刻苦讀書。一時興起說要學武,估摸着沒兩天熱頭就吃不了那苦了。”
章式微笑着倒上一杯茶,“一時興致,也耽誤不了什麼功夫。若他真有此心,文武兼修未嘗不是好事,他不似你書生氣那麼足。”
陳軒宇認真地說道:“我想學武。江湖,是我的夢。”
夢想沒有對錯。
陳君朋玩味地說道:“你爹我小時候也學過武,學了三天,扛不住了,裝作腿摔傷了在牀上躺了三個月。”
陳軒宇啼笑皆非地問道:“然後呢?”
“三個月後心裡過意不去,又忍着受着練了幾天,腿真摔傷了,又躺了三個月。”
陳軒宇目瞪口呆地又問道:“再然後呢?”
“再然後就認識你母親了,再沒練武了。”陳君朋撫須笑道。等陳軒宇笑罷,陳君朋正色說道:“約法三章,你若能遵從,我就答應。其一,學武不能棄文。你想要遊歷江湖,先考取個功名。其二,學武要有俠義之心。別說爲非作歹,你要還向之前那般頑劣不堪,就趁早打消這念頭。”
陳君朋看陳軒宇認認真真地點頭答應,繼續道,“其三,學武就要學有所成。別跟你爹我似的。”他說到這裡,看着身邊的妻子。章氏不禁莞爾笑道,“學武很辛苦吧?要我準備些什麼,記得提前說。”
陳軒宇心裡暖暖的,滿滿是希望。
屋外微風徐徐,小紅正曬着太陽,渾身的金毛在夏日照耀下更顯燦然。它瞟了眼剛從書房走出的陳軒宇,不明白它的小主人因爲何事興奮得如此手舞足蹈。它吃得太飽,懶得去想,迷迷糊糊地打起盹來。
屋中,陳君朋擱筆,問章氏,“看我這字寫得怎麼樣。”
“嗯,好。”
“你還沒看呢就說好?”陳君朋裝模作樣地瞪眼。
“我每次問你我的衣服好不好看,你不也這樣?”章氏微微歪着頭笑道。看着丈夫的字,她讚賞地點了點頭。兩句李賀的詩,勁挺矯然。書生字,江湖意。
“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
戌時三刻,月明星稀。
傍晚的一場雷雨沖刷淨了夏日的悶熱,草叢中蟲聲喓喓,爽朗輕快。
小紅小跑到牆角,擡起後腿,長長地撒了一泡尿。與一旁的小水窪相比,它的傑作明顯更宏大。它滿足地搖了搖尾巴,意氣風發地踱回竹影下。它聽到了腳步聲,警覺起來,那腳步聲竟然比它更顯得志得意滿。
當它看到來人是小主人後,便放鬆了警惕,舒適地蜷成一團。它有些好奇,天這麼晚,小主人爲何又要出門。它更好奇,昨夜小主人還偷偷摸摸小心翼翼的,今夜卻昂首挺胸趾高氣昂。可它沒有多想,尤其在陳軒宇又扔給它一塊肉排後。
在小紅看來,小主人待他最好。平日裡給它喂東西吃的是翠兒與杏兒,它比吳盛更分得清這兩個姑娘——總給它骨頭棒的是的翠兒,而總給它肉的是杏兒。小主人待它最好,小主人給它的總是肉排,又有肉,又有骨頭。它想感謝小主人,蹭蹭他的腿,輕輕咬咬他的褲腳。可陳軒宇已出了宅門。
半刻鐘前,陳軒宇剛溜出了房間,就聽到父親喚自己的名字。
“還不睡覺,上哪兒去啊?”陳君朋正和章氏飲酒賞月,看到偷偷摸摸的陳軒宇,不悅地問道。
陳軒宇不敢妄言,老老實實地答道:“吳叔約我夜半子時,在西北的關帝廟。”
“你可知此刻什麼時辰了?”陳君朋冷聲問道,面若寒霜。章式沒有勸解,爲丈夫理了理衣衫。
陳軒宇冷汗直冒,囁嚅道:“就快戌時三刻了……”
陳君朋怒道:“那你還磨蹭什麼呢,趕緊出門啊!”
陳軒宇傻愣愣地杵在原地,許久才反應過來。他聽到母親絮絮叨叨的囑咐,“雨停了沒多久,走夜路小心些走別跌倒了。還有,夜裡涼,快回屋添件衣裳。對了,別忘了替我們謝吳叔叔。”這是愛,最偉大的愛。遠遠的他又聽到父親的聲音,“你好好的。我就不謝他了,讓他得空來找我喝酒……”父愛與母愛的偉大別無二致,只是表達的方式有所不同。
關帝廟中,燃着一盞昏沉憊懶的孤燈。
吳盛手中握着那紅得發黃、黃得泛白的酒葫蘆,飲上一口,不由皺起了眉頭。
酒是他路過一家小酒肆時順手打的,又酸又澀,近些日子他的口味被陳君朋的佳釀養刁了。可酒再差,也比沒有好。他不疾不徐地飲着,直到陳軒宇風風火火地進來,滿頭是汗氣喘吁吁,臉上洋溢着喜意。吳盛笑道:“看樣子你爹同意了。”
陳軒宇大口喘着,用力點了點頭。
“他說什麼了?”
陳軒宇緩過氣來,複述了父親與自己的約法三章,“爹爹說不向吳叔言謝了,待你有空去找他喝酒。”
吳盛笑道:“我也想。只是今後教你武功,怕沒多少空閒了。”
“爹爹還說了,”陳軒宇繼續道,“若是吳叔沒空,他就帶着酒來找你。”
吳盛微笑,手中的酒都暖了。“你父親說習武要有俠義之心。此言得之。你可知什麼是俠?什麼又是義?”
陳軒宇沉思,這個問題對他大了些也深了些。吳盛也沒有要他作答,演說道:“‘俠’字,左邊一個“人”旁,右邊是“夾”,怎麼解?”
陳軒宇腦海中靈光一閃,“夾着尾巴做人。”
“也不是沒有道理,”吳盛笑道,“但這夾着尾巴,並不是畏葸不前,而是謹言慎行,不逾矩。也有人解釋說是俠是‘夾道歡迎的人’,有些片面。施人以利惠,也會受人夾道歡迎,可能稱爲俠麼?未必。俠士也未必爲人所知悉,爲人所稱頌。”
陳軒宇想了想,說道:“我不要夾着尾巴做人,也沒有多想受人夾道歡迎。”
“你想率性而爲,挺好。但率性而爲不同於肆意妄爲。”吳盛說道,“說起‘俠’,繞不開‘武’字。武’在外人看來,是好勇鬥狠,打打殺殺,多少帶着些誤解。歸根結底,武是力量,而俠是幫助,是保護。武俠,便是用力量來幫助,以力量而保護。若沒有力量,幫助和保護就無從談起;可若沒有俠心,空有武力更不可取。武有高低之分,俠有大小之別。不是有位聖賢曾說過,‘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
“是孟子。”
“嗯,”吳盛並繼續道,“獨善其身可謂是小俠,保護自己,幫助身邊之人;心懷黎民蒼生,兼濟天下萬方,是大俠。真正的大俠有,很少。江湖中聽到什麼‘趙錢孫李周吳鄭王大俠’,更多隻是客套的稱謂。希望你以後,能做一位大俠。”
陳軒宇攥緊了拳頭,他的手很熱,正如他的心。可他搖頭笑道:“我估計做不了大俠,太難;也不太想做大俠,太累。我想做個小俠,或做箇中俠。”
“俠義,‘義’又是什麼?”吳盛又問道。半晌,他指着面前的關帝像,“他就是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