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豐茶館的王掌櫃剛送走了馮老闆和康掌櫃兩位貴客。茶館裡的上座少了些,幾個夥計足能照顧過來。王掌櫃取了他那半禿的雞毛撣子,走到店門口。
黃昏的陽光暖暖的,柔柔的,灑在人身上,像是情人的手。王掌櫃眯着眼,愜意地伸了伸胳膊,撣掃着身上的灰塵。他留意到街上的一個青年。這青年約莫二十五歲年紀,最引人注目的是手中握着的一把劍,一把看上去再尋常不過的鐵劍——與其說是這把劍引人注目,倒不如說這青年全無引人注目之處,中等身材,相貌平平,衣飾尋常。
青年走路時微低着頭,專注地出神,出神地失魂落魄。他踩到了街上的一堆馬糞,引來一陣鬨笑。“小兄弟,進來洗洗吧。”王掌櫃笑着招呼了聲。那青年全沒聽到,也沒留意到腳下的穢物,仍是不疾不徐地走着……
青年停下了腳步,在平順鏢局門前。門房打量着來人,怎麼看都不像是主顧,問道:“公子可是要託鏢?”
“啊,不是。”
“那公子所爲何事?”
“這…”青年思忖了片刻答道:“我想見嚴鏢頭,有幾句話想問,還想討教幾招。”
曾幾何時也有過不少江湖同道慕名前來拜會,實則不過是比武較藝,爭名奪利。至於結果,來訪者全都鎩羽而歸,無一例外。這一年多來很少再有此等自不量力之徒。門房暗自納罕着:“今兒個不知怎麼了,不到一刻的功夫,竟先後腳來了倆,先來那個老頭瘦瘦小小乾巴巴的,這小子呆板木訥。唉,不知天高地厚……”
他心中雖這麼想,行事還要按規矩來:“此時嚴鏢頭有客,不如閣下進屋稍候,待小人稟報。”
“嗯。”青年應道,又補了句:“有勞了。”
“敢問少俠怎麼稱呼?”
“歐凌。”
內院,演武廳。
嚴莊與前來拜訪的老者相對而立。老者面帶憂色,本就顯得愁苦滄桑的面龐上像是刻滿了世間的苦難。
“尊者別來無恙。”故人來訪,嚴莊感慨之餘,心情甚佳。
老者是醫尊者。他慨然道:“你我有十五年未見了吧……當年我教的莊 嚴王成了平順鏢局的嚴鏢頭。”
“以‘莊 嚴’而作‘嚴莊’之名,瞞不過有心人。”嚴莊說道,“尊者此來可是問叛教之罪?”
醫尊者搖頭道:“你當初是離教,而非叛教。”
嚴莊笑道:“那尊者意欲何爲?”
“先動過手再說。”
十五年前,在摩尼教他二人是朋友。十五年後,世事變遷,而嚴莊並未有絲毫懷疑他二人的友誼。爲何要動手,他沒有問,也不必問。“請出招。”嚴莊長劍倚地,凜然相待。
醫尊者腳步微擡,身子倏地竄出丈餘,凝力拍出一掌。嚴莊橫劍於胸腹間,一劍一掌凌空相迎。這一掌掌力強勁,震得長劍嗡嗡作響。嚴莊虎口微微發麻,心中暗歎,十多年未見,醫尊者內力精純,遠勝往昔。
嚴莊手上痠麻尚未消盡,醫尊者已然近身,拿向嚴莊。嚴莊長劍斜引,指向醫尊者。醫尊者身法之迅疾,直似鬼魅,待嚴莊長劍將將及身,電光石火地閃至對方身後,幻出兩指。這兩指將出未出,可截可戳可點,上下左右四方皆能覆蓋。
嚴莊身不轉,頭不回,長劍反手一撩,緊緊貼着自己肋下鑽出。這一劍之險,若偏得數分,便會傷及自身;這一劍之準,好似腦後長眼一般;這一劍之巧,竟將醫尊者兩指去向盡數封住。
這二人同在摩尼教時,時常切磋較藝,彼此知根知底。這十五年裡,二人並無交手,一番試探下來,均感對方武功大爲精進,不由暗自敬佩。
醫尊者一招被阻,收臂推肘,頂向嚴莊肋下。這招應變兔起鶻落,未曾有片刻遲疑,兼之動作詭異難測,迫得嚴莊進步而避。嚴莊亦非等閒之輩,避走之際長劍回兜,兩步踏出後劍長臂短,醫尊者差了一尺有餘而不能及。醫尊者內力吐出,掌風之凌厲竟將嚴莊長劍迫開,旋即展開身法,遊走相鬥。
門房已在演武廳外站了些時候,他凝神傾聽,隱隱聽到屋中傳出聲響,輕微而急促,卻不像是打鬥之聲。他不敢貿然敲門,繞到院中,遠遠透過窗向武廳中望去。
只見演武廳內,嚴莊劍出如風,劍光明暗交疊,織成一張光幕。醫尊者身形飄忽,此起彼落,針鋒相對。
門房看得眼花繚亂,只感胸口煩悶欲嘔。他不敢再看,退了下去,靜靜等候。
前廳,那青年歐凌也在等候。他聽到隱隱劍聲,尋之而向走到了偏院。院中有位青年在練劍。
歐凌好奇心起,瞟了一眼。可看罷三招,目不能移,腳不能動。僅從三招既可窺見一般,這劍法平和而不失凌厲,法度自顯,無疑是上乘劍法。歐凌想看,卻不能再這麼偷看,不經允許而偷看他人練武,是江湖中的大忌。
歐凌也不願就此離去,輕咳一聲,侷促道:“打擾了。”
“你是何人,在此所爲何事?”青年戒備地問道。
“在下歐凌,來貴鏢局拜訪嚴莊前輩。尋至此處,見兄臺劍法精妙,難以自抑,還望恕罪。”
“好說。”青年的神色好看了許多。
“兄臺怎麼稱呼?”歐凌問道。
“平順鏢局鏢師,葉斌。”葉斌看到歐凌配着劍,問了一句,“歐兄也用劍?不知是哪家高徒?”
“醉心此道,卻難窺門徑。在下武當門下。”歐凌如實答道。
聽到“武當門下”,葉斌對面前之人平添了幾分敵意。他喜歡江婉月,因而不喜歡東方宏漸,連帶着對武當派、武當弟子也有些牴觸。歐凌又問道:“我有個不情之請。”
“說。”
歐凌並未聽出葉斌語的冷淡:“我想一睹這劍法全貌,還望葉兄成全,不吝指教。”
歐凌的語氣神態謙恭誠摯,令葉斌的敵意消了大半,況且武當弟子向自己請教劍法,他不免生出些得意之情,痛快地答應了。歐凌面露喜色,行了一禮,退了開去。
葉斌凝神調息,心中暗想決不能讓武當弟子有半分小覷了。他右手張劍指地,左手引一個劍訣,一招“自在如是”長劍斜掠而出。他獨自舞劍,假想着正與人對敵,他假想的對手,正是武當弟子,東方宏漸。
葉斌的一招一式有板有眼,歐凌聚精會神地看着,如癡如醉,如聞仙樂,如飲醇酒。
只見葉斌遞出一招“有執無受”,長劍輕顫,斜斜刺出,劍尖與肩齊平。這招出劍隱秘突兀,極難預測防範;去劍靈巧多變,雖看似指向對手肩頭,但上揚可取其頭頸,下壓能功其胸腹。
歐凌不禁讚歎出聲:“好!”隨即又輕嘆道:“可惜了……”
演武廳內,嚴莊與醫尊者拳來劍往,如火如荼,仍未分出勝負。嚴莊內力修爲雖不及醫尊者深厚,但勝在壯年身強力盛,後勁綿長。醫尊者畢竟上了年紀,體力漸衰,身法迅疾如初,絲毫未緩,但出掌運力已然微有滯礙。
醫尊者深知再纏鬥下去,百餘招後自己負多勝少。此刻他與嚴莊相距丈餘 ,雙目一開一闔的功夫已躍至嚴莊身前,雙手連連揮送。剎那間,指戳、掌劈、拳打、肘頂,無所不用,無一不能傷敵。嚴莊劍法再快也難以一一接下這有如狂風暴雨傾瀉而來的攻勢,他手腕疾抖,劍光紛飛,化解了近半招式;手上出劍之際,腳下逡巡避走,將餘下攻擊一一避開,應對地妙至巔毫。
醫尊者步步進逼,漸將嚴莊迫至角落。“小心着!”醫尊者喝到,連拍三掌。嚴莊心中一凜,這三掌出掌他很是熟悉,酒尊者的絕藝“長江三疊浪”。他深知醫尊者掌力遠不比酒尊者雄渾強勁,但出掌之快遠勝酒尊者,絲毫大意不得。嚴莊身在牆角,無處可避,只得運足全力,直攖其鋒。
只見他長劍長驅直進,勢如破竹。長劍與對方掌力甫一相觸,嚴莊登覺有異。對方掌力雖看似聲勢浩大,卻徒具聲勢,實則空空洞洞,比起先前任意一拳一掌都大有不如。嚴莊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不過是醫尊者的欺敵之計,不禁暗罵自己愚笨,醫尊者武功路數與酒尊者大相徑庭,既難學會又不會去徒費精力去研習長江三疊浪。他又不禁腹誹醫尊者的狡獪,出掌之前還特地提醒叮囑一聲”小心”。
嚴莊此刻再行應對爲時已晚,他這一劍是畢身功力之薈萃,若想收劍再發卻是有心無力。但見醫尊者雙臂成環抱之勢,兩手一高一低,向嚴莊右臂絞去。可嚴莊畢竟是嚴莊,五指鬆開,長劍摜出,破空之聲高亢震耳,其勢之疾尤勝強弓吃滿力激射而出的羽箭,竟釘在武廳另一端的牆上,沒入一尺有餘……
嚴莊長劍剛一離手,五指併攏,手腕微翻,連臂帶掌,向醫尊者斬去。這一條臂,一隻手,精純內力灌注其間,無堅不摧,無往不利,比起利劍不逞多讓。
醫尊者雙手攀上嚴莊手臂,對方臂上真氣鼓動,震得自己雙手又熱又麻,遂運力相抗。偏生他此刻氣力難繼,只能些許減緩嚴莊手臂前探之勢,卻難以將其阻斷。嚴莊也不好受,只覺醫尊者一雙手如鐵箍一般,難以掙脫,自己右臂疼痛欲斷,卻分不出力用於左手,騎虎難下只得強撐繼續,三指點在醫尊者胸口。
二人同時收招卸力。他們自己也說不清,若再拼上片刻,是嚴莊會骨斷筋折;還是醫尊者遭開腸破肚。
“尊者該不會是手癢了纔來找我吧。”嚴莊笑道。
“想託一支鏢,不大尋常的鏢,先驗驗你的成色。”醫尊者答道。
“武功好驗,人心難測。”
“所以我只能找你。”醫尊者雙目囧囧,注視着嚴莊。
嚴莊心生暖意,“可我不再是教中弟子。“
“所以我才能找你。”
“所爲何事?”
“教中試煉。”
“是啊,算算也到時候了,二十年了。”嚴莊輕嘆了一聲,想起了塵封多年的舊事。
醫尊者鄭重地囑託道:“本屆參與試煉的有五位聖子,兩位聖女。我想託你照看其中的一人,莫詩詩。”
“這個名字我有些印象。”
“刑罰使莫聽川的獨子。”
“恕難從命。”嚴莊拒絕得斬釘截鐵。
“你心裡還記恨着老教主麼?”醫尊者問道。
“我和莫愁打小一起讀書習字,一起學武練功。我傾心於她,盼與她同修白首。我師父向老教主提親,可老教主回絕了。後來我知道那是她的意思,自然不會記恨老教主。”
“誰的意思?”
“莫愁。我和她,有兄妹之情,有朋友之義,卻無夫妻之緣。”嚴莊微笑着說着,笑中有甜,有酸,也有苦,“更何況,她有自己的追求。她想承擔那榮耀與苦難,化解摩尼教與各大門派,各大世家的仇怨。”
嚴莊繼續道:“在那五年的試煉裡,她曾費盡心力,卻收效甚微。然後她遇到了吳盛,呵…他們相愛。”
“此事當年在教中多有非議。”醫尊者嘆道,“你怎麼看?”
“我?當然爲她慶幸了。”嚴莊微笑道,“她放棄了原先的追求,因她有了新的追求。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這道理你不懂麼?”
“但莫愁姑娘可是摩尼教的聖女。”
“你們看到的,是她的天分才情;而我看到的,她是個女人。”
醫尊者沉默,又問道:“你恨吳盛麼?”
“爲什麼會恨?”嚴莊反問道,“不過真的羨慕,或許也有些妒忌吧。我希望他們能白頭到老,但……”嚴莊攥緊了雙拳,咬牙切齒道:“她卻被人殺害,被那些她曾想着冰釋前嫌的混賬們。”他斬釘截鐵地繼續道:“我在聖火前立誓,哪怕窮我畢生,也要爲她復仇。可我若還是教中的莊 嚴王,會引發我教和各大門派衝突相戰,莫愁在天之靈絕不願看到那般情境。生爲摩尼人,死是摩尼魂。”
“那就請照看聖子。”醫尊者重申道。
嚴莊正色道:“所謂‘試煉’,閱人間百態,受諸般苦難,方能擔當大任。”
“但這次不同,”醫尊者憂心忡忡,“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日防夜防,家賊難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