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十八。
京城,西南。
清晨,青山。山道上走着個少女,穿着青衫。她的一雙腳小巧,在微涼的晨風中邁動着,走得很快,像是想把煩心事遠遠甩在身後。可任憑她走得再快也無能爲力,煩心事,煩在心裡,比影子貼得更近。“師妹走慢點……”不遠處有個女子喚道,她比少女大幾歲,雙十三四的年紀,也值妙齡。像她這樣的女子的妙齡,或許從十幾歲到幾十歲。她的聲音中,帶着一分威嚴,三分關懷,其餘的,是比這清晨青山的清風更舒適的輕柔。
少女聽到,賭着氣,反倒加快了腳步。女子無奈,蓮步輕移,飄然已在丈許開外。她在崎嶇陡峭的山路上,奔行得又快,又穩,如履平地。更美。她窈窕的身姿,輕盈的身法,映在朝陽的金輝下,出塵若仙。少女看得有些癡了,不覺住在原地……
“師姐的武功又進步了……”少女讚道。
“你要在學武上再多花三分心思,‘玉女十三式’也不至於還半生不熟的。”女子是玉女劍派的楊如是。四年後再至京城,她不禁又想起當時東方蒼雲的壽宴,心神不屬,魂飛九霄。
“師姐又走神了……”少女調皮地說道,玩味地眨了眨眼。少女叫石樂樂,是楊如是的師父石湘雲的掌上明珠。她愛笑,笑起來也很好看,可聽了楊如是的話卻悶悶不樂起來。
只聽楊如是迴應道:“想你的終身大事呢。三家人對你有意思,這次來京,也是爲你參謀參謀那位鐵劍門的孫家淦孫師兄,看是否真有傳聞中那麼好。不然師父怎會允你出這趟遠門。”
石樂樂撇了撇嘴道,“孫師兄一顆心全是竅,聽不到幾句真心話。還有他那一口京腔,又油又滑的,我纔不要呢。”
“那周楊周師兄呢?”楊如是微笑着,又問道。她也好奇這位小師妹心裡的小九九。
“周大哥穩重是穩重,但太死板木訥。而且他是華山派的大師兄,肩上擔子大,心裡只裝着他們華山派。”石樂樂說得頭頭是道。
“高郵城那位尤公子呢,武功又高,家世也好。”
“我沒見過他。”石樂樂搖頭道。
“我聽師父說安排過兩次見面啊。”楊如是不解道。
“第一次他沒來,聽說在賭場賭得昏天黑地;第二次,他也沒來,只是這次換了家賭場。”石樂樂笑着,多少帶着點忿忿之意,“那人年紀太小,忒不靠譜。再說了,我也還小呢,不想嫁人。”女人,女人的年齡,很奇怪,也很奇妙。她明明已十八歲,懂的事不少了,卻偏偏說自己還小;她還有很多事不懂,卻偏偏又說自己長大了。
“那你想嫁的人又是誰,什麼樣的?”楊如是笑問道。
每個石樂樂這般年紀的少女,都會有這種幻想,幻想的那個如意郎君,也多多少少有些相似之處。石樂樂臉一紅,害羞地搖頭,“沒有。還是說說師姐你吧,你也一個人呢。雁蕩山的孔大哥多好啊,對你一片癡情,非你不娶……”
楊如是答道:“孔師兄人很好,但我們不合適。”這句話的意思或許是,“孔師兄沒那麼好,所以我們不合適。”也或許是,“就算孔師兄人很好,我們還是不合適。”
石樂樂未必全然理解。但她漸漸明白,師姐心中有人,四年前從東方蒼雲的壽宴回來後……。她也知道,至少孔憶舜不是那個人。那會是誰呢?閩南劍派的郭永昌?周楊?孫家淦?他們比起孔憶舜,未必好到哪去。難不成是那位小王爺?更不可能了……她猛地一拍自己腦門,暗罵自己糊塗,竟沒想到那個更閃耀的佼佼者,“我知道了!是言舒,書公子。”
“別瞎猜了……”楊如是背過頭去。
“我猜中了!”石樂樂得意洋洋地一蹦一跳着,繞到楊如是身前,頑皮地抽出長劍,高舉過頂,下腰之時長劍挺出,有那麼幾分模樣地演使了言家劍法的一招“禮敬聖賢”。楊如是微笑着搖了搖頭,她又想到書公子那一戰……石樂樂跟上一劍,手腕忽抖,一道白虹一分爲二,一左一右向楊如是刺去。她的劍法功力比書公子相差甚遠,這招“率性問道”,能化出兩劍已殊爲不易。書公子與言嘯軒的那場對決,楊如是不知在腦海中重現過多少次,一招一式。她左手一抖,長劍“刷”地自鞘中彈出,右手抄劍一挑一劃,“叮叮”兩聲脆響,將石樂樂那兩劍攔了下來。
楊如是這一手與當年言嘯軒擋架書公子那一手如出一轍。只是她的造詣與言嘯軒相比,天差地別,單是長劍出鞘入手這一式的難度就不可同日而語。言嘯軒當時純以內力迫劍出鞘,且分毫不差地彈劍入手;而楊如是則取了幾分巧,迫劍出鞘之時,借了左手手腕一抖一甩之力,出鞘後右手也主動接抄長劍。可以她的年紀能做到這般,也實屬不易。
“師姐這一手真俊,教教我吧。”石樂樂豔羨地說道。
楊如是微笑着搖頭,“你功夫還不夠,學不來的。”
“誰說的……”石樂樂心中也清楚,只是不太聽,半是賭氣半是撒嬌,又遞出一招,手腕抖動之際,長劍圈轉輕挑,玉女十三式中的一招“西施浣紗”。這一招在她手上使出,很美,可也只是美。
楊如是對玉女十三式瞭然於胸,對師妹也是知根知底。她長劍點出,截向石樂樂手腕,輕鬆有輕巧,令石樂樂“西施浣紗”的後半招難以爲繼,不得不後撤相避。
石樂樂的功夫的確沒到家。她撤得太急,太猛……山路本就狹窄崎嶇,她一不留神,腳下被碎石絆了下,站立不穩,跌落下去……“師妹!”楊如是驚呼一聲,縱身相救。她反應得再快,可還是短了……石樂樂的驚呼聲愈來愈遠。楊如是探出身看去,稍稍放心了些。好在山勢並不險峻陡峭,也只有兩丈來的落差,下面草木叢生,對跌落之勢有所緩衝。“師妹受傷了麼?”
“我…我沒事,”石樂樂驚魂未定,“啊,手臂擦破了些,腳也扭到了。還能走…”她試着站起身,左腳不能吃力。楊如是兩個起落躍至石樂樂身旁,攙扶着她,辨明方向,緩緩走着。
“我這一瘸一拐的模樣,就不去鐵劍門了吧。”石樂樂狡黠地笑道。
“你早就打定了主意了。想想回去怎麼和你娘解釋吧。”楊如是無奈地微笑道。
“那也要師姐幫我,師姐最疼我了……”石樂樂笑道。
二人走出了三裡多地。有一條小溪,潺潺的溪水映着紅日、白雲、青山,映着石樂樂嬌美的面容。“啊!我的項鍊…”她反應過來,跺了下腳,疼。
“彆着急,許是剛纔摔下來的時候掉了,你在這歇歇,我去找。”楊如是安慰道,折了回去。石樂樂待在原地,靜靜等着。她掬起一捧水,飲了一口,溪水清涼,帶着點甘甜,可她卻又悶悶不樂起來,不是因爲那條項鍊;不是因爲手臂上的擦傷,只是薄薄的擦破了一層皮,不會留疤,於是她並不在意;也不是因爲腳上的腫痛……而是她的衣服髒了,磨破了……呵,女人,真奇怪!
也還有一個原因。她畢竟不是不解人事風情的小女孩了,她想着她的意中人,不是孫家淦、周楊、尤公子……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象”,她心中臆想的幻象,遙遠、模糊,卻又深刻。她堅信着,她要愛的,會愛的,是那樣的人……也許因爲她還沒有真的長大吧,但很多長大的人也不明白——若沒有愛一個人,又怎知道要愛的,會愛的,愛的,是什麼樣的人?
石樂樂正恍惚出神間,忽地看到,蜿蜿蜒蜒的小溪下首,幾丈外,有個青年,牽着馬。馬俯着頭,飲着水,白馬,白得像天上的雲,像青年的衣衫,他的手,他的面龐。那是她最喜歡的白色,她幻想中的意中人的顏色。
她看着他,看着他的衣角在徐徐山風中輕輕揚起,看着他的手輕輕撫摸馬鬃。她羨慕他的衣衫,羨慕他的馬,直到他看向自己。她看到了他的笑,她能感覺到,青年看到了卻不在乎她的衣衫有些亂有些髒,他在乎的是她的美。
“啊,姑娘,你的手臂擦破了……”青年微笑着,俊美、優雅,“我帶着傷藥,要是姑娘不嫌棄……”他還溫柔、體貼。他滿足石樂樂所有的幻想。
石樂樂當然不嫌棄,她盼着。她想着,這青年是會把傷藥給自己,還是他來爲他擦。若是後者,她不會拒絕。
青年的手觸到了石樂樂。她想着他的手會很暖,也很軟……可她卻沒有感覺到。青年的手很快,也很準,斬在她的脖頸上。石樂樂昏了過去。她昏倒前,驀地想到,自己那些美好的幻想,不過只是幻想,天真又愚蠢;而現實,殘酷又醜陋得多。她似是模模糊糊地看到,青年的腰間配着一把扇子,扇墜是一塊玉,玉上刻着三個字,歪歪斜斜的。
“小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