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河樓外。
老篾匠編好了一張竹蓆,用手在席面上輕輕撫着。有幾根竹條尚有些糙澀,還有一根劈出了竹刺。他拿小刀剪斷了竹刺,又取了銼子小心地打磨着。直到竹蓆摸起來細膩光滑,他才滿意地點了點頭。
匠人或會對他們的作品付諸於情感,即便他只是個普通的篾匠,編的只是一張普通的竹蓆。
他又取了一根整竹,劈製成粗粗細細長長短短的竹片,編一隻籮筐。
忽地,他聽到青河樓中傳來乒乒乓乓一陣打砸聲音,想是剛纔那客人受了氣,接着捱了打。他心下不忍,想去勸上一勸,走出兩步後又想起店中那些人的嘴臉,心中的懼意戰勝了善心,又坐了回去。
“那幫人真不是東西。”他小聲嘀咕了句,偷偷地伸長脖子,卻再聽不到什麼響動,繼續幹起活來。
青河樓中並不像老篾匠想的那般場景。那幫“不是東西”的人,四個夥計,兩個廚子和掌櫃,七個人縮在屋子的一角,都蹲在地上,雙手抱着頭,瑟瑟發着抖。
在他們七人旁邊,莫詩詩坐在桌上,一隻腳踩着一張椅子上,另一隻腳晃盪着。“這纔對嘛,早點說多好,何必非要吃些苦頭呢?”
“大俠還要問些什麼?”掌櫃的苦着臉道。
“我問,你們答。輪得到你們問老子問題麼?還有,你他媽哪隻眼睛看出我是大俠?”莫詩詩該問的問題問過了。他問得不多,可惜這七人知道得更少。這些人不過是青河幇中的小人物,也只有兩人聽說了幫主前幾日搶了個美人,卻沒人知道潘巧兒在何處。
莫詩詩又笑了,笑得燦爛。那七人也陪着笑,笑得比哭還難看。莫詩詩又問道:“你們也看得出來,我不是個不講道理的人,你們說是不是?”
“是!”“是……”
“我受了你們的好,也得表示表示。這樣,我請你們吃頓飯。”莫詩詩笑道,“我親自餵你們,你們要乖哦!”他像是在哄着頑皮的孩童睡覺。
他請的這頓飯顯點寒酸,只有三道菜,一碗麪,一壺酒。菜是燙乾絲、醉蝦和茭白炒黃鱔;面是加了個鹹鴨蛋的雞湯麪;酒是女兒紅——兌了水的女兒紅。
莫詩詩一口一口地喂着那七人,一口菜,一口面,一口酒。“來來來!這道燙乾絲做得一般,湊合着吃吧;可這碗麪,尤其是這雞絲可是特色啊!再嚐嚐這一錢半一隻的醉蝦,要細嚼慢嚥啊,把蝦皮、蝦鬚、蝦雜嚼得碎碎的再嚥下去,不然容易鬧肚子!喲,瞧你,吃這麼快乾什麼,噎着了?來,就上一口女兒紅,兌水的女兒紅還是女兒紅,而且喝了不上頭。哦,還有這道茭白炒黃鱔,你們不喜歡吃可以不吃。”
他們當然不喜歡吃,卻不敢不吃。臉上堆着苦笑。莫詩詩喂一口,他們吃一口,吃喝得乾乾淨淨。有人心裡慶幸着,好在對方沒有點太多菜。
“好吃麼?”
“好吃 !”“好吃……”
“真的好吃麼?”
“不太好吃……”一個膽大的夥計怯怯地答道。
“這頓飯看着雖寒磣,但我可花了十九兩一錢啊!不對,是二十兩。”莫詩詩笑着,留下了二十兩銀子,走出了店。至於銀子,是他從這青河樓裡搶的。
雨停了。半月藏在一片薄雲後頭。地面上溼噠噠的,往來着稀稀落落的行人。莫詩詩穿了四條街,拐了三道巷,過了一座橋,走了幾十步,到了青河賭坊。
門口站着三個人,兩個精壯,另一個穿得光鮮看着流裡流氣的。那三人正滿口污言穢語地聊着天,莫詩詩聽得順耳,如回家般熟悉親切,順手遞給了守門人一塊碎銀子。守門人哈着腰掀開門簾,領着莫詩詩進了屋。
與街上的冷冷清清截然相反,屋中熱火朝天,人聲鼎沸。有得意的歡笑聲,有憤怒的咒罵聲,有贊聲,有嘆聲,有噓聲,有驚聲……發出各種聲音的是各種人,有高有矮,有老有少,有俊有醜,有雅有俗……這些人有一個共同的身份——賭徒。這些賭徒除了賭錢外還有一個共同點——都是男人。鮮有女人會出入賭場,比去胭脂鋪的男人還要少。
有賭局,就有輸贏。賭局看似是輸贏各半,公平公正,但自古有賭以來,向來是輸多贏少,憂愁多而歡喜少。因賭局之中,有賭場抽成,有賭客出千,有或賭場或賭客設局相騙……“有賭必輸,久賭必輸”之言,雖絕對了些,卻不無幾分道理。人們不是不明白這個道理,但仍舊在賭,因爲人性本好賭。
莫詩詩有很多地方可以打聽潘巧兒的下落,偏偏選了這青河賭坊。他縱不嗜賭,也好賭。他覺得從這裡下手,既有意思,又有派頭。
青河賭坊是高郵城中最大的賭坊,有大小賭桌近三十桌,牌九、骰子、麻將等一應俱全,各桌賭注也有大有小。賭徒自然也有富有貧,富裕的賭徒絕非因賭而發家,他們都有自己的營生,來這裡多是爲了消遣。就像莫詩詩正旁觀的一桌麻將,坐的四人都是城中的富商,尤其是剛摸上一張六條的尤老闆,腰纏萬貫,經營着城裡最大的碼頭和魚行,生意紅火得就連身上甚至說話都帶着點魚腥味。
尤老闆上了張六條,湊了一對,手上只剩一張二萬一張九萬兩張散牌。他正猶豫着該打哪張,只聽莫詩詩指點江山道:“打二萬啊,想什麼呢!”
這下尤老闆不打二萬也不成了。二萬打出手。對家一拍手,笑道,“胡了!混一色,卡張,尤老闆大氣!”
尤老闆笑着罵了聲。莫詩詩又在火上添了把油,“我的話你也聽,活該你輸。”
尤老闆的涵養倒好,聽了這混賬話也沒動怒,看了眼這害得自己小輸一把的素昧平生的混賬青年,笑道:“小兄弟來打兩圈?”
莫詩詩“切”了一聲,踱了開去。他莫喜歡骰子,簡單明快,刺激。賭大小,三粒骰子。這一桌賭骰子的注小得多,最多的人也只下了三錢銀子。有六七人在賭,十幾人圍着看着,他們可能已輸得精光,只能乾巴巴地過過眼癮。這些人看上去也遠比之前打麻將那四人寒酸得多,他們未必因賭而貧窮,但毋庸置疑的是,沾染上了賭,讓他們過活得更爲拮据。
這些人中不乏不切實際地幻想着一夜暴富的人,每每他們獲了些銀子,就來到這賭坊,想在這賭桌之上變少爲多。但往往事不遂人願,他們也只是一次又一次地將銀子留在了賭桌上,也只是聽了聽骰子的響動。他們輸得越多,就越想贏回來;越想贏回來,就輸得越多。
莫詩詩旁邊就有這麼一個人,二十多歲年紀,一張臉慘白得沒有半分血色,印堂發暗,雙目通紅血絲密佈,頭髮亂蓬蓬油膩膩的。他穿着一身上好面料的綢衫,是幾年前時興的款式。但這身衣裳如今已是又舊又髒又破,正映襯出此人如今的境況。此人手裡緊緊攥着一小塊碎銀子,約莫兩錢多點,三粒骰子落定,藏在盅裡,他踟躕着是該押大還是押小,伸出手,又縮了回來。
“押大。”莫詩詩冷不丁地出聲。他看不慣這種猶豫不決的行徑——若是猜得到大小,何必猶豫?若是猜不到,猶豫又有什麼用?
那人不滿地瞥了莫詩詩一眼,冷哼一聲,終下定了決心,將銀子擱在桌布上的“小”字。
開盅,三五六,十四點,大。
那人懊惱地捂着臉,心中後悔不已,自己要是押大就好了。
但賭局就像人生——這一局輸了,下一局或有機會繼續;但這一局輸了,卻不能重來。
“我的話你也不聽,活該你輸!”莫詩詩挖苦地笑道。
他手癢了,換了張桌,正要下注,忽有人從背後輕輕拉了拉他的袖子。他不耐地回頭,看到的是個十多歲的小廝,瘦瘦小小的,頭上生着一塊一塊的白斑,臉上一副可憐相。“找打啊!”
那小廝怯怯地道:“我…我母親生了重病,短了銀子買藥,就想……”這也是個俗套的故事,他沒有說完,也不用說完。此刻他在這賭坊之中,一切就不言而喻——短了救命的銀子,只能在賭桌上殊死一搏。
然後他就短了更多的銀子。這些賭客中,或許也有人像他一樣,無奈下才來到這裡?
“你沒騙我?”莫詩詩問了一句。
“小的對天發誓……”小廝立起一隻手,鄭重而悲苦。
“行了,”莫詩詩打斷了他,“你差多少銀子?”
“五兩。”小廝猶豫了下,滿是期冀地給出了答案。
莫詩詩掏了十幾兩,甩給那小子,擺了擺手。
“大爺的大恩,小人永世不忘。小人回去後,定會爲大爺立個長生牌位,日夜供奉……”小廝連連鞠着躬,千恩萬謝着去了。
桌上這一局已畢,輸的輸,贏的贏。莫詩詩敲了敲桌子道:“行了,各位騰個地兒,我跟莊家賭。還想玩的就滾去別的桌,不然就跟邊兒上看着,學着。”
這桌的賭客多是有些頭臉的,犯不着去和這看不出什麼來頭但一看就不好相與的青年計較,他們更好瞧個熱鬧。也有一人聽了莫詩詩又混賬又猖狂的話覺得面子上掛不住,但看到對方揚起了醋砵大的拳頭,也乖乖地讓了開來。
賭坊裡看場護院的見這邊事出有異,幾人暗暗圍了過來,又有人請來了坊主。坊主年逾不惑,雖是五短身材,但穿着一身上好的綢衫更顯得氣派。他滿面紅光,配上那和善的笑容,讓人不禁心生親近之意。他向莫詩詩施了一禮,待莫詩詩落座後才坐在主座上。
“這賭坊是你開的?”莫詩詩問道。
“小人只是負責打理。”那人笑着答道。
“你就是‘笑面虎’吧。”莫詩詩又問。“我看你不像是虎,倒像是狐。”
幫主許青河有兩個得力助手,一個號“笑面虎”,就是莫詩詩面前之人;另一個號“夜哭狼”。笑面虎總以笑臉迎人,至於夜哭狼,他從不哭,從來都是遇到他的人哭,或哭也哭不出來。夜哭狼做的多是偷搶劫盜坑蒙拐騙之事,青河樓就是他掌管的;而笑面虎做的雖未必是正經生意,但勉強算得上本分。
“狐假虎威嘛。”笑面虎呵呵一笑,“笑口常開,生意常在。但‘笑面虎’這稱號,卻是朋友們打趣叫的,當不得真。這位爺看着眼生,怎麼稱呼?”
“姓莫。別的,別問。來玩兒兩手。”莫詩詩答道,從懷中取了銀子。銀子是從青河樓搶的,還餘下五十多兩。
五十兩銀子在笑面虎眼裡算不得多,但笑面虎的態度依舊是和善而謙恭:“莫爺肯光臨敝處,當然要玩得開心,玩得盡興了。”
“好,走着!”
骰盅搖起,落定。
“買定離手。”
莫詩詩大手一揮,五十兩銀子全下,押小。
“豪爽!”笑面虎讚了聲。
開盅。一三四,八點,小。
“莫爺手氣旺啊,今晚可要多贏些。”笑面虎笑道。
“再來!”
這次他又是全下,一百兩,還押小。
一二二,五點,小。
“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