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斌愕然。他難以想象面前這位形貌平凡無奇,言行舉止侷促木訥的青年竟是名動天下的劍公子。他隨後也就釋然,劍法上有這般超凡造詣的武當弟子,除了那位後起之秀中的翹楚,又會有誰?
嚴莊不冷不熱地問了一句:“劍公子此行有何貴幹?”
“晚輩有句話想問前輩,”歐凌拘謹而不卑微,“我派雲清師叔,可是前輩所殺?”
“若是呢?”嚴莊不置可否反問一句。
歐凌一愣,答道:“我會去查證。若罪在嚴鏢頭,歐凌會再來討回公道。”
“以命抵命,是再公道不過的公道。”嚴重冷然道。
“我殺了你,然後你的徒子徒孫親朋好友會再我復仇。這樣下去,何時是個頭?”歐凌反問道。
“自有了江湖那天起,就有恩怨,有仇殺。以前有,以後也會有。”嚴莊說道。
歐凌搖頭道:“我想不明白,也說不清楚,但我知道不能這樣。”
嚴莊咄咄逼人,“這就是江湖。堂堂劍公子,這麼淺顯的道理都不明白麼。”
歐凌沉聲道:“我說不清楚,但我練劍不是爲了傷害別人,而是爲了保護別人不受傷害。”
“武當得此佳徒,實乃大幸。”嚴莊凜然,向歐凌抱拳致歉,鄭重道:“嚴莊言語多有冒犯,劍公子恕罪。”
歐凌忙回禮,口中連連道:“啊,不敢,不敢…”
“雲清不是我殺的。我從揚州押鏢,前幾日剛回京城,劍公子自可查證。”
“我信得過前輩。”
嚴莊又道:“聽說抱甕老人在京城中。關於雲清的死,他或許知道些什麼也說不定。”
“多謝前輩!還有一事,”歐凌說着,右手搭在劍鞘上,眼光變得熾熱,“請前輩指點劍法。”
“算了。”嚴莊的話語似是當頭潑了一盆冷水,“以你的劍法,我指點不了你什麼。再者,我剛與別人交過手,此時既無心,又無力。你若想取我性命,此刻再合適不過。”
“前輩說笑了。”歐凌難掩失望。他與葉斌作別,離了平順鏢局……
日近西山,南城。
李夢茹走後,小店也沒有開門迎客的意思,索性下了板掩上門。袁掌櫃樂得清閒,看着陳軒宇莫詩詩二人胡吃海塞着,手上忙活着些什麼。大錘也被勾起了饞蟲,取了幾個白麪饅頭,一大碗酒,湊到桌前。
一大碗刀削麪下了肚,陳軒宇還停不下手中筷子,反倒越吃越起勁,面前的一盤炒貓耳又已消滅了大半。陳軒宇夾起一塊貓耳,打了個飽嗝,緩了緩才送入口中,配上羊肉臊子的澆頭,又是入味,又有嚼勁。
“我是山西人,可這碗炒貓耳是我從小到大吃到過最香的,”陳軒宇讚道,“大錘師傅的手藝,”他畢竟不是莫吃吃,在“大錘”二字後面加了“師傅”的稱呼,“我可得小心點,別把舌頭咬下來。”
大錘聽了大是滿意,哈哈大笑,豪爽地招呼道:“放開了吃喝,管夠。”
莫詩詩嘴裡塞得滿滿的,囫圇道:“大錘這人,嘴臭,脾氣差,不過做的飯菜倒還馬馬虎虎勉勉強強湊湊合合,能吃。”
說起嘴臭脾氣差,莫詩詩怕是不輸於任何人。大錘剛喝了口酒,正想反駁,嗆到了,大聲咳嗽着。只聽莫詩詩又數落起陳軒宇來:“不過像你這般肥豬拱食,惡狗撲屎地吃,也真糟踐了……”
陳軒宇吹了聲口哨,向着莫詩詩面前累的一摞空盤空碗揚了揚頭,其意不言而喻。莫詩詩冷哼道:“我吃的比你快,吃的也比你精細。就像今天下了雨,明天未必會再下一樣。”
“這是什麼狗屁比喻。”陳軒宇愣了愣,想不明白這驢脣馬嘴,也不想較這個真,“你倒說說,你吃出什麼乾坤了?”
“就說你這碗貓耳,你先說說你吃出什麼感覺?“
“一個字,‘香’!”陳軒宇回答地言簡意賅。
莫詩詩不屑地“切”了一聲,開始長篇大論起來:“貓耳朵天南海北做法多了去了,不過老袁頭這炒貓耳淋臊子,是我吃過的,蠍子拉屎——獨一份兒。”
“這不是大錘師傅做的麼?”陳軒宇插口問道。
“切,就大錘那滿腦子漿糊,只會做,卻琢磨不出個道道兒來。袁老頭鬍子白頭髮稀,但這麼多年,沒白活。先說這臊子,尋常臊子多以豬肉爲底,三四分肥,六七分瘦。但咱這兒得羊肉臊子就不同嘍,三分肥,四分瘦,剩下三分肥中帶瘦,瘦中有肥。肥的也好,瘦的也罷,不能帶半點花。”
陳軒宇聽着,從盤中加了幾塊肉丁,真像莫吃吃說的一般,不禁嘆道:“這得費多大事啊…”
大錘打了個酒嗝笑道:“幹久了,熟了,也就不費事了。”
天下事莫不是這個道理:無他,唯手熟耳。
莫詩詩繼續道:“這吃,裡面學問大了去了。像你們讀書人裡面也有明白人,人傢什麼大夫子小夫子的不是說‘民以食爲天’麼。”
“王者以民人爲本,而民人以食爲天。這話是說糧食是百姓最爲賴以生存的,不是你所謂的口腹之慾。”陳軒宇沒想到自莫詩詩嘴裡竟能說出這話,解釋道。這解釋也是白費功夫
“那是你書沒讀好。”和莫詩詩將道理多半是行不通的,尤其是經史子集中的道理,“再說這羊肉,和薑末一起下鍋炒個三分熟,再放蔥花、蒜泥、幹辣椒吾的,炒個半熟,加醋……”
莫詩詩口沫橫飛地說到此處,袁掌櫃忽地插口道:“醋講究。我這兒的醋是清徐的陳醋。”
“清徐的醋?有什麼說法?”陳軒宇不解。
莫詩詩鄙夷地瞥了陳軒宇一眼:“自古釀醋數山西,追源溯流在清徐。清徐的陳醋又綿又香,酸醇味長,虧你還是山西人,這都不知道,還不如老袁頭呢。”
袁掌櫃笑了笑,“我在山西住的年頭,比他可久多了。”
“也是。不過我說老袁頭,這羊肉一是吃個鮮,再是吃個羶,你這麼一鼓搗,這酸、辣、香味是出來了,可羶味淡了,吃着總有點美中不足。”
袁掌櫃淡淡地說道“衆口難調,又不是隻給你一個人做。再者說了,魚與熊掌,焉能兼得?”
“倒也是。”莫詩詩難得地贊同了回他人的話,“等這肉臊出鍋,和備好的木耳、筍丁、蛋皮吾的,往炒好的貓耳上一淋一拌,”莫吃吃邊說邊吃,砸了咂嘴,滿足地呼出一口氣,又樂此不疲地數落起陳軒宇來:“你們讀書,動腦;咱們練武,動手;至於這吃飯,要認真品,仔細嘗,不然你那舌頭跟口條也沒什麼分別了。”
陳軒宇無言以對,只得吃了這個悶虧,咬牙切齒地說道:“受教了。我敬你一碗!”
陳軒宇喝了一大口,而莫吃吃以得勝者的姿態幹了滿滿一碗,繼續胡吃海喝着。
劍公子歐凌也在吃飯,兩個燒餅。燒餅是早間出門時順手買的,晌午那頓忘了吃,此刻早已涼透,硬邦邦的,一口咬下去掉渣。他慢條斯理地吃着,連一口就的水都沒有。他不覺得難以下嚥,自然也不會覺得美味。他連一點味道都沒嚐出來,腦中想着剛纔所見的那套“五蘊劍法”,一招一式……
直到險些撞倒一位收攤回家的小販,迎來一陣污言喝罵後,歐凌方然恍然回神,連聲道歉。好容易化解了這場尷尬。他遇到了新問題,“這是哪兒?”歐凌彷徨着。他看向天邊的殘陽,辯明那是向西。可他卻不識得路。
“請問去楊府該怎麼走?”歐凌向路人問道。
“楊府?京城裡姓楊的府宅,少說有五十處。”路人對這問題感到莫名其妙,“你倒說在哪兒啊。”
“啊…西磚劍法,第二招。”歐凌說道。
“什麼玩意兒?”
“啊…西磚衚衕,甲二號。”歐凌又說道。
“西磚衚衕不難找,往北走到菜市口,不過街,往…左轉,走個二百來步,有顆老歪脖子樹,就是了。甲二號勞駕自己找吧。”路人答道。歐凌謝過離去後,路人看着他的背景,撇了撇嘴道:“就這德性,還琢磨什麼劍法呢……”
這楊府住的是“青雲劍”楊銘。關於楊銘的身世有過些捕風捉影的傳聞:一說他是“三楊”中某位的庶子;又有說他是某位大將軍與外室的私生子;亦有說他是某位江南鉅商的養子……諸般傳聞無不與某位顯赫的大人物相關。若是拋開傲視同輩的武功,楊銘實是位風度翩翩,倜儻瀟灑的佳公子。這等人物怎會出自尋常百姓家?
歐凌叩門。開門的是個老僕,鬚髮皆白,精神矍鑠,絲毫未有龍鍾之態。
“在下…”歐凌尚未自報家門,老僕說道:“是歐公子吧。兩年前公子來過,快請。”他年紀大耳朵背了,說話不自覺地大聲。
前院東首栽着一棵老槐,雙臂合抱粗細。晚風徐徐,夕陽的餘暉在地上投出斑駁跳躍的葉影。左首種着一圃蘭花,打理得很是精細,瑩白如美人手,嬌嫩如美人臉。花旁有一口井,井欄似是白石壘砌,光潔如鏡,不染塵苔。
老僕領着歐凌進了後院。後院草色青青,黃花點點,鶯聲蛩語,生機勃然。老僕頓住了腳步,歉然道:“我家公子在靈堂,我不好去通報,還請恕罪。”
歐凌愕然問道:“楊師弟家裡有什麼變故?”
老僕答道:“貴派雲清道長亡故,少爺爲他服喪守靈。”
五間後罩房正中的一間設成了靈堂,森森沉沉。屋中沒有三牲供品,沒有輓聯。只有一方香案,一對白燭,一副靈牌,一人披麻戴孝,伏在案上,肩膀輕輕顫抖着,輕輕啜泣着。那是楊銘。
“雲清師叔生前不喜繁擾,楊師弟這般祭奠或最和他意。”歐凌心道,他不知該說些什麼,只緩緩說了一句:“師弟節哀順變。”
“師兄…”簡單的一聲招呼,沒有虛文,沒有虛禮。
靈堂旁的偏廳中,茶剛沏好,清香四溢。歐凌喝了一口茶。茶具是素白的,與屋中所有的擺設一般,不見只紅片紫。“師弟真有心了。”歐凌心中又道。他向門外看去,看到院角的十來竿竹隱在一道青玉欄後,他依稀記得兩年前那一片郁郁青青……如今欄杆依舊,可有幾竿竹子已然枯死,歐凌不禁輕嘆了口氣。
楊銘進了屋,沒有更衣,草草洗了把臉,臉上沒有了淚痕,眼眶還是紅紅的。
“師弟近來清瘦了。”歐凌說道,
“嗯。”楊銘應了一聲,失神了片刻說道:“師兄和雲清師叔不算親近吧。”
“不算,四年還是五年前曾討教過劍法,第四十八招,師叔的‘亂九環’我沒接下來。”歐凌回憶道,“雲清師叔在太極劍‘亂環訣’的造詣很是獨到,往後再不能向他討教了。”
楊銘深吸了一口氣,“我修習太極劍法那些年,師父常常閉關。是雲清師叔他一招一式不厭其煩地教授督導我,從‘太一總訣’,到‘陰陽訣’‘亂環訣’……師叔對我有授業之恩,我絕不會令他死得不明不白的。”
歐凌點了點頭。
“前些時候我見到了師父。”楊銘又說道。
“他老人家身子安好?”歐凌掛念地問道。
“咳嗽的老 毛病時好時壞的,精神倒是一如往昔。”楊銘答道。歐凌放心地點了點頭。楊銘又說道:“師父近年來雲遊天下,仙蹤難覓,很少再過問門派中事。我向師父稟報了師叔的死,他沒說什麼,只是勸我不必爲雲清師叔守孝三年,而該想如何能讓九泉之下的雲清師叔,瞑目。”
“我也這麼想。“歐凌贊同道,“可師弟你還在家中設了靈堂。”
“多少盡一份心意。”楊銘頓了片刻,說道。“師兄怎麼看雲清師叔的事?”
“以師叔的武功,能殺他的人不多。”歐凌說道。
“能殺人的,不僅僅是武功;真正殺人的,也往往不是武功。”楊銘說道,“我們該考慮的,不只是誰能殺雲清師叔,還有誰會這麼做。但云清師叔很多事我們不知道,查起來事倍功半……”
“是。我懷疑平順鏢局的嚴鏢頭,剛去了平順鏢局。”
“嚴鏢頭?”楊銘不解道。
“他曾是魔教的莊 嚴王。”
“師兄的意思是,”楊銘反應地很快,“雲清師叔或和當年魔教妖女的死有關。”
“我也只是猜測。”歐凌說道,“但嚴鏢頭說非他所爲。”
楊銘猶豫了片刻說道:“魔教之中,也有正氣浩然,光明磊落之輩。但魔教與我武當世代爲敵,又事關重大,還是莫要輕信地好。”
“師弟說的是。”
楊銘又道:“若雲清師叔真和魔教妖女的死有關,有一人比那位嚴鏢頭更有可能。”
歐凌想了片刻,卻得不出個答案,只得問道:“你說的是誰?”
“‘風雷刀’吳盛。”
“嗯,也有可能。”歐凌點頭道,“但我想不能只侷限於這一條線。嚴鏢頭說抱甕老人在京城中,我想去向他請教。”
“前天我去找過抱甕前輩,”楊銘皺了皺眉,“他也不知是何人殺害了雲清師叔。”
“還有一處可着手。”歐凌說道,“杜師弟得到消息,雲清師叔是錦衣衛的人,這或許和他的死有關…”
“不僅如此,”楊銘輕嘆,“我猶豫着是否該和宏漸師弟說。當年言家滅門,雲清師叔也參與其中。”
這回歐凌也反應過來。想到那個絕世的劍客,歐凌的目光變得灼熱。
太行派,言嘯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