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勞煩施主將燭火拿得近些…”倖存的僧人驚弓之鳥,既不敢看周圍,也不敢閉上眼。陳軒宇取過兩根燭臺,擺在他面前。僧人又企盼問道:“能不能…換個地方?”
“就在這說吧。”陳軒宇拒絕道,語氣中沒有轉圜的餘地,令其他人多少有些意外。出於對這兩個僧人境遇的憐憫,秦思瑤對陳軒宇的迴應有些不解與不滿,卻沒有說什麼,她相信他有他的考量。
那僧人看了看蜷縮着瑟瑟發抖的同伴,無奈、失望又畏懼地點了點頭,心有餘悸地述說着:“半個月前,寺裡來了一夥惡魔,領頭的有個年輕的公子,叫花公子。他們將我們囚在這廟裡,不准我們走出一步。他們陸續帶回來幾個女人,關在地牢裡。阿彌陀佛…他們說過一段日子就會走,只要我們什麼也不說,就留我們活命。”
“這話你們也信了?”康廣義忍不住問道。
“不信又能怎樣?”僧人苦笑着反問了一句。
“接着說。”眼前的場景令陳軒宇心中和腸胃裡如翻江倒海一般,可他的語氣依舊平靜。
“今早,他們要我們都聚到這大殿來。然後…”僧人說到這裡,閉上了眼,“他們大開殺戒。我看到老方丈的頭被一劍割掉,血噴濺得到處都是……我眼前一黑昏了過去。”他苦笑了一聲,帶着哭腔,“我想我要是沒昏過去,這會兒也像其他人一樣了。”
“那些人去哪兒了?”莫詩詩問了第一個問題,也是他唯一關心的問題。
僧人搖了搖頭,“我恢復知覺時,被壓在屍體堆裡,那些人該早就離開了。”
另外那僧人顫顫巍巍地答道:“他們晌午前後離開的,往西南走了,說要儘早離京。”
“你怎麼知道的?”莫詩詩追問道。
“我被人打了一掌……在地上裝死,聽到他們說的。”那僧人說道。
“你倒機敏。”康廣義讚了一聲。
那僧人解釋道,“這些天我給被關押的女人送飯,昨天聽說有個女人自盡了。我收拾她的屋子,發覺她沒有死,是裝死。我今天也用上這招,瞞過了那些人。”他忽地反應過來:“那姑娘該還在地牢裡,請幾位救她!”
“帶路!”言舒扶着那僧人起身。“我也去看看。”莫詩詩也跟了過去,他心裡隱隱有些期盼,期盼僧人口中說的女人是竊玉,即便他也清楚這期盼比屋外隱藏在烏雲後的新月更遙遠和渺茫。
殿外起了一陣輕風,大殿裡的火燭晃了晃。“吃點東西麼?”陳軒宇問留下的那僧人。見對方微微遲疑後點頭,遞過去個燒餅。僧人就着剩下的半杯水吃着,他能吃得下。生命中遭逢再大的苦難,人的生活終歸要繼續。沒有承受不住的痛苦,只有不夠堅強的人。
“沒事吧?”他問她。
“心裡難受,”秦思瑤搖頭。她認真地看着他,“在你身邊,好很多。”
他握住她的手。她掙了掙,但他握得緊。“看到這情景,我心裡也不舒服…”他也認真地看着她,看得她低下了頭,“有你在旁邊,心裡踏實得多,也覺得自己好像挺堅強的。不是刻意做這樣子,而是…”他一時也不知該怎麼表述。
“我懂的。”
他輕輕抱住她。她的聲音更輕,幾不可聞,“有人看着呢……”
康廣義早已轉過了身去。殿外春雨仍淅淅瀝瀝地飄着,沒有下大,也還沒有停歇。
言舒幾人回到殿中,帶着兩個女人,一個是江婉月。康廣義輕“咦”了聲,半個多月前竹林幫劫平順鏢局的鏢,他和江婉月險些交手,對這個女人還有印象,印象頗佳。“江姐姐,是你?”陳軒宇也很是意外,問了一聲,無須多問什麼。但事實真相,卻遠不像他想的這般簡單,江婉月木然地點了點頭,不會更不能說什麼。
“歐宇呢?”陳軒宇問了聲。
“在外面吐呢。”莫詩詩回答,他雙手捧抱着另一個女人,陌生的女人,已死。死得…很慘。秦思瑤哭了出來,言舒和康廣義別過了頭去。
莫詩詩輕輕將屍首擺在地上,合上女人的眼。他不忍看那雙眼睛。那雙眼生前該是很美的,就像她的人。美麗的女人,嚮往着美好,熱愛着世界。可這世界又是如何對待她的?她的雙眼,絕望的死灰色……“接下來怎麼着?”他問陳軒宇。他的武功更高,江湖閱歷也更多。可他覺得也承認,陳軒宇思考問題比自己更周詳,更關鍵的是,自己信賴對方。
“當然不能就這麼算了。”陳軒宇答道。這也是所有人的心聲,就連不知是膽量更小還是武功更差的歐宇也會這麼想。
“走吧。”
“差不多了,還有幾句話想問。”陳軒宇說道,“但這二位大師,最好有一個不要說話,也聽不到我說的話。”莫詩詩“嗯”地應了,然後帶路那僧人暈了過去。最簡單的方式,也是他最熟悉擅長的方式。
“你們…這是…”另外那僧人驚懼又茫然。
“沒什麼。那位大師該累得很了,讓他歇歇。”陳軒宇面對那僧人坐了下來,雙手合十,“記得《心經》裡有一句,‘三世諸佛,’後面一句是什麼來的…”僧人沉默。陳軒宇停頓了片刻,接了下去,“‘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請問大師,‘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是什麼意思?”
僧人還沒有回答。“你怎麼問這個?”莫詩詩不解。
“你會說慌麼?”陳軒宇沒有回答,反而回問了一個問題。
“會,”莫詩詩坦誠地答道,“我不覺得總該和別人說真話。”這不卑劣,只是不虛僞。他又加了一句,“我印象中沒怎麼騙過你。”
“謝謝。那你會說謊麼?”陳軒宇又問道。這個“會”,是擅長,精於。
“不太會。我不常說謊,須要又值得我說謊的人和事不多。”
陳軒宇說道:“我也不愛說謊,多是爲了些雞毛蒜皮無關緊要的小事。不過每次說謊,都會想該如何說得更通、更圓。”他看了一眼那僧人,“這很不容易,你說是麼?”
僧人猶豫了片刻,緩緩道了一句,“出家人不打誑語。”
“這謊話說得就很沒水平。” 陳軒宇搖了搖頭,“想說好謊話挺難的,我也只是一知半解。”他扭頭看着秦思瑤,“小時候貪玩,不想去書院,就撒謊說自己腰痠背痛,頭疼腦熱什麼的。結果有次謊話被戳穿,捱了父親一頓板子。吃一塹長一智,我反思我是怎麼被識破的…”
“我還以爲你反思該發憤圖強好好讀書呢。”秦思瑤有些無奈,插了一句。
“呃…”陳軒宇無話可說,回到之前的話題,“因爲我說得太多,太詳盡了。‘言多必失’,更何況說謊?後來我再說謊就聰明些了,不再是一股腦的假話,而是七八句真話裡夾着想說的那兩三句假話。雖有成效,但還是不夠……”聽的人往往關注的是那兩三句假話,不然又何必要去說假話呢?
“咱能別再說廢話了麼?”莫詩詩不耐煩地打斷,“你到底想說什麼?”
陳軒宇看着那僧人,僧人不敢直視他的目光。“你說出家人不打誑語,未必。何況,你不是什麼出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