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一。
陳軒宇睡得不好。昨晚在張記滷肉店他沒吃什麼東西卻喝了太多酒,對於他的酒量而言,暈暈乎乎地很晚才睡着;他又起得太早,確切地說,剛迷迷糊糊地睡下不久,連夢都沒來得及做,就被連升店的夥計急匆匆地喚了起來。在夥計焦急的不斷催促下,陳軒宇草草洗漱完。店外禮部的官員和幾位下榻在連升店的貢生早已整裝待發,只等着姍姍來遲的他。
他沒太大誠意地道了個歉,又打了個哈欠,理所當然地跟到隊伍最後,向皇宮出發,亦步亦趨。“真像是桑乾河裡的鴨羣……”陳軒宇想到,會心地笑了。
隊伍自午門而入,集於奉先殿的丹墀前,各分東西,面北侍立。此刻陳軒宇覺得同來的這幾位考生,噤若寒蟬,如履薄冰,與昨日在連升店裡高談闊論截然不同又相映成趣。“倒不太像是鴨子了……”陳軒宇又想着,鴨子纔不管這些有的沒的,想說就說,想叫就叫,“嘎嘎”的。
除了百餘位會試所錄的貢生,文武百官皆着公服,互列昭穆,於殿內外侍立。這場面像什麼?陳軒宇也找不到恰當的比喻,桑乾河沒有這麼多鴨子,鴨子的羽毛也不像官員身上的官服那般華美,但更舒服。
鞭炮聲想起,鴻臚寺的官員請皇帝升殿,百官叩頭行禮。禮畢,執事官捧舉着殿試的策題入殿,經內侍與禮部官員之手,奉於案上。待英宗皇帝允示後,執事官再捧舉着策題,經左階而下,置於御道中。百餘貢士行五拜三叩首之禮……
陳軒宇偷偷地瞄了幾眼英宗皇帝,他免不了好奇,當今天子是什麼模樣?但他不敢明目張膽地看,皇帝又離得太遠,只大致看到輪廓,卻看不清楚相貌。但陳軒宇依舊覺得皇帝莊重威嚴,令他在心裡不太敢把皇帝想象成羣鴨之首,羽毛最光鮮亮麗的那一隻。可既然看不清,又爲爲什麼會覺得威嚴?也許正因爲看不清,才覺得威嚴。威嚴的不是英宗,那個叫朱祁鎮的比陳軒宇大上一歲半歲的青年,而是他的位置。誰坐在那裡,都會是莊重威嚴的,沒有什麼分別。
禮畢。又是禮。又放鞭炮……鞭炮聲中,英宗皇帝退殿,文武百官退出,又像是桑乾河裡的鴨羣……
開考。
陳軒宇做了件很不合宜的事,無心而爲,也難以控制。他打了個噴嚏,很大,很響,英宗和百官或許都聽得到。“人有三急”,三急是哪三急有不同說法,有說是“性急,手急,心急”;也有不登大雅卻形象貼切的“尿急,屎急,屁急”。便溺之急,多少能忍忍,但噴嚏來了,忍也忍不住。罪魁禍首的陳軒宇,毫無驚慌愧疚,甚至還想入非非着:“誰想我了?思瑤小師妹?”
然後他又做了件更不合宜的事,他又打了個噴嚏。這回他義憤填膺:“媽的,肯定是莫詩詩那王八蛋在罵我!”
莫詩詩沒有罵陳軒宇,他在罵這個世界,罵了一整晚。他有多想竊玉,罵得就有多難聽——很難聽。他從沒有這麼罵過世界。酒終人散,獨自一人,靜夜,分外寂寞。他想喝醉,喝了很多酒,對於他的酒量而言。他卻沒有醉,只是罵這個世界罵得更難聽了,徹夜……
天亮了。
“吱呀”一聲,房門被推開,是酒尊者。“是時候了,莫左使在等你。”看到莫詩詩這幅樣子,酒尊者沒有多說什麼。
“酒伯伯…”莫詩詩喚了一聲,嗓音嘶啞。他也是人,也只是個少年,縱然練得一身煉體功夫,可心還是會受傷,會痛。
酒尊者一向對莫詩詩視如己出,疼愛有加。而且他理解莫詩詩的痛苦,因爲他也痛苦過,痛苦得很深。他也只是嘆了口氣,沒有說一句安慰的話,因爲他痛苦過,他不知道自己當年是怎麼熬過來的,只知道所有的安慰,只是徒勞。
莫詩詩並不需要安慰。他當然不會哭哭啼啼的渴求什麼憐憫同情,也沒有強顏歡笑着故作輕鬆地說“沒事”。他心裡怎麼樣,嘴上就是怎麼說的,“我心裡是挺不舒服的,可我是帶把兒的爺們兒,扛得住。我不會忘記她,也忘不掉。我要向前走……走吧。”他站起身,與前天晚上在憐香院不同,他的腰背像往常一般,直挺挺的。
酒尊者有些心疼,更多是欣慰。可他的欣慰並沒有持續太久……
“我爹他等了多久了?”莫詩詩隨口問道,也未必是隨口。
“幾杯酒的功夫。”酒尊者答道。
幾杯酒的功夫又是多少功夫?莫詩詩沒去細算,反正有一會兒了,也沒多一會兒,“勞駕他再等幾杯酒的功夫吧,我先去填麼點東西,餓死了。”
莫詩詩很快就填完了肚子,只吃了三個饅頭配上腐乳鹹菜,兩碗肉粥和八個雞蛋,廚房只剩這些了。他跟着酒尊者來到一間石室。酒尊者沒有進屋,在外面掩上了門。
石室冷清清,冷冰冰的,沒有窗,也沒有光。
“來了?”黑暗中想起的聲音低沉,渾厚。
“來了。”莫詩詩應道,“爹你近來怎麼樣?”
那是莫詩詩的父親,摩尼教刑罰使莫聽川。江湖中近幾年很少有他的傳聞,但單是他的名字,就足以令人聳然動容。“趕了幾天的路,前天進的京,想和你聊聊,但你這一直沒回來。”
“我昨晚回來了,不算太晚。”在父親面前,莫詩詩不算太拘謹,可也多少收斂了些。
“嗯,昨晚有些教務處理,今早纔回來。”他的語氣平淡,心中呢?“吃了麼?”
“墊了點兒,晌午再吃吧。一起麼?”
“不了。”莫聽川拒絕道,“你的試煉已經開始了,我本不該見你。”摩尼教也有規矩。有人的地方,就有規矩。哪怕只有一個人,他的心裡也有規矩。
“黑咕隆咚的,你也沒見着我啊!”莫詩詩笑道。他頓了頓,說了一句話。他沒有喝醉,可這句話他以前就算喝醉了也從未萌生過這種想法,大膽、叛逆、離奇,又是真心實意。“我不想。不想試煉,也不想再做摩尼教弟子。”
沉默。片刻後,莫聽川的語氣依舊平淡:“你從小到大,除了練武以外,我沒有強迫過你什麼。這幾年你大大小小做過不少出格的事,我從沒責備過你。我既沒有提過,也沒有暗示說你是我兒子,是教主的親侄子,就要承擔揹負起教中的責任,相反我從沒讓你插手過教中的事務。”
“我不感興趣。”莫詩詩接了一句。他仔細想想,父親說的都是事實。
“但你仍會覺得,肩上有擔子,甚至是枷鎖。是受周遭人的影響,更是你施加給自己的。”莫聽川緩緩道來,聽在莫詩詩耳中,心裡翻起陣陣浪濤。“至於摩尼教的擔子,你大可不必杞人憂天。就算你想挑,我還覺得你不是那塊兒料,怕你糟踐了百年基業呢。可有些擔子你只要活着就甩不掉,掙不脫。你必須承擔,或許也會樂於承擔。你想做的,該做的事;我,你娘、你姑姑、醫酒尊者等關愛你的人;你最近結交的那個叫陳軒宇的朋友;還有那個叫竊玉的姑娘。她是讓你萌生退教之意的緣由吧……”
“我該怎麼辦?”這句話莫詩詩剛纔面對酒尊者的時候猶豫過,但沒有問出口。此刻面對父親不禁脫口而出。聽到陳軒宇和竊玉的名字,他意識到父親對他的關愛比他想象的多得多。
“我不會也不能告訴你。路是自己走的,你的路也只有你自己能走。你知道什麼是試煉?”莫聽川說道。他沒有等兒子回答,自己給出瞭解釋,“簡而言之,做自己。遵從你的心,做你想做的,認爲該做的事。還有,從今往後的五年裡,你和摩尼教再無瓜葛。”
“五年之後呢?”
“如果你還活着,再做選擇。”
“就這麼簡單?”
“活下來沒那麼簡單。”
“我是問,這試煉也沒個什麼儀式的?”
“沒有。”莫聽川的語氣中帶着幾分嗤笑調侃,“你以爲是朝廷的殿試麼?還非得折騰些繁文縟節的?”
“那…爹你還有什麼要囑咐的麼?”
“按教中的規矩,你的試煉已開始,我不該再和你說話的。”莫聽川猶豫了片刻,“不過有時候,有些規矩,犯了就犯了吧。你要臨走前想看看我,我點上蠟燭。”
莫詩詩也猶豫了片刻,笑道,“算了,我不喜歡離別。”
“我也是。”莫聽川也笑了。
“走了。”
“保重,給老子活下來。”
“你也是。”
“我命硬。”
“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