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
歐宇蜷縮着身子,倚着棵剛抽芽的老楊樹打着盹。
陳軒宇偶爾,比偶爾多一些,默默又脈脈地看秦思瑤……他清楚秦思瑤也會偷偷地看自己,偶爾四目相接時她會裝作不經意地轉過頭去,裝得沒那麼高明,就算再高明怕是也瞞不過彼此。陳軒宇表現得像是個“老江湖”——看破不說破。他享受這裝聾作啞裝腔作勢裝傻充愣的小甜蜜。她亦然。
言舒識趣地走開了些,看了眼另一個僧人,仍昏迷不醒着。
殿中傳來一聲慘叫,驚醒了歐宇,嚇得一激靈,清醒了七八分。他揉了揉眼睛問道:“要不要進去看看?”
陳軒宇搖頭道:“你要還想再睡會兒的話還是別了。不然你可能會做噩夢,更可能再也睡不着了。”
“你不擔心麼?”歐宇又問了一句。
“我有惻隱之心,有點擔心那假僧人。”陳軒宇答道。
歐宇聽了又是一激靈,想想還是接着睡了。
秦思瑤輕聲地問道:“你剛在說謊吧?”
陳軒宇“嗯?”了一聲,片刻後又“嗯…”了一聲。
秦思瑤說道:“其實你心裡是有些擔心屋裡那傢伙的吧。”她說的當然是莫詩詩。
陳軒宇答道:“他那人吧,有時候有點混。不是有時候,是很多時候;也不是有點混……”
“這我看得出來。”秦思瑤笑道。
“跟他處久了,也不算久,不過該算挺了解的吧。他心腸非但不壞,甚至挺好,很好,只是他自己未必這麼覺得,至少不想讓別人這麼覺得。”陳軒宇繼續道。
秦思瑤點點頭道:“我能想到,不然你們交情也不會這麼好。”
陳軒宇微笑着,拉了拉她的手。她掙開,反手在他手上拍了下,“啪”地一聲脆響,“好好說話!”
陳軒宇可憐巴巴地搓着那隻可憐的手,卻迎來無情的“活該”二字。“我知道他逼迫那假和尚說真話會用些…手段,可能很殘忍的手段。他不喜歡,甚至自己也會痛苦。但他有那麼做的理由。我擔心他,不過也只有一點,因爲我知道他足夠堅強。”這是他們的友誼。
秦思瑤未必明白,但她理解,這已足夠。
陳軒宇猶豫了下,開口道:“之前我騙過一次。當時怕你誤會,說了假話。後來想解釋,但沒找到合適的時機。”
“不用解釋的。我說過,我相信你。”
“我不希望我們之間生出嫌隙,哪怕一點點。”陳軒宇微笑道,想去拉拉秦思瑤的手,卻縮了回來,不算意外地收穫了個讚許的笑容。“你還記得趙辰,晉中五鬼麼?”
“當然,在李家莊。”秦思瑤點頭。那是他倆初識的地方……
“嗯,當時我和你說,與那趙辰是在飄香院結怨。那裡不是一家酒樓,是…”陳軒宇不太好啓齒。
“是青樓。”秦思瑤微笑着補充道。
“你知道?”他詫異。
秦思瑤白了他一眼,“就你聰明?咱們師父在那裡被扣過三次,兩次是大師兄贖的他。還有一次是我去的,借用的大師兄的名,但沒敢進去。”她微微歪頭,看着陳軒宇的眼神中帶着點取笑的小嘲弄,“當時你說起飄香院來,還和師父交換了個心照不宣的眼神。哼!你倆還以爲我不知道呢!好吧,我乾脆就順水推舟裝作不知道嘍。”
陳軒宇訕訕笑了笑。他沒做過什麼虧心的事,心裡坦坦蕩蕩的,只是有點不好意思。“我是被人引去飄香院的,到了門口才意識到那是家青樓…”
“於是你就更想進去了。”秦思瑤笑道。
“呃…”陳軒宇還是實話實說了,“是的…”他接着又解釋道:“倒不是要去做什麼,真的不想。只是好奇想去看看。”
“下次我們一起去吧。”秦思瑤語出驚人。
至少陳軒宇真被驚到了。“你…你是女人啊。”
“嗯…”秦思瑤認真地點了點頭,“是的。你是男人吧?”
“不是…”陳軒宇擺手,“不,我是男人,明擺着!我的意思是…你怎麼會想去那裡的?”
“女人也會好奇,比男人更好奇。”秦思瑤一本正經地說道,好像在說一件正兒八經的事,“我早就想去看看了,但我自己一個人不敢去,又不便和師父大師兄他們說……”
陳軒宇稍覺得有些不妥,更多倒覺得有趣。何況看着秦思瑤那帶着幾分希冀渴求楚楚可憐的眼神,他又怎忍心拒絕?“往後很多事,我們一起。”他伸出小指。
“一言爲定。”
拉了拉勾。
“哐”地一聲,大殿的門開了。歐宇被驚醒,險些栽倒。秦思瑤做賊心虛地抽回了手。殿中那僧人踉蹌地衝出來,還未走下石階,就支撐不住,扶着一根柱子,嘔吐起來。
莫詩詩跟着大搖大擺地走出來,目光掃過諸人,最後向陳軒宇說道:“你倆接着膩歪,我找另外那假和尚覈對下。”聽莫詩詩口中說出這話,陳軒宇倒也放下心來,無須再擔心些什麼。只見莫詩詩拎起另一個僧人,僧人還在昏迷着。莫詩詩的法子一貫的簡單有效,只是一巴掌下去,僧人就醒轉了,伴着一聲痛呼,不知牙齒掉沒掉……他像丟一團廢紙似的,將僧人扔進大殿中,關上門之前,瞟了眼彎着腰嘔吐的可憐傢伙,平淡地說道:“我希望你剛說的都是真話,要是說謊的話,代價很大。”
“不…沒…沒有……”僧人顫聲答道。殿裡溜出一隻老鼠,“吱”地叫了一聲。僧人激靈靈地打了個寒戰,慘叫一聲,暈了過去……
約莫過了兩刻鐘,大殿的門又開了。這次只有莫詩詩一個人走了出來。“該不會錯了,他倆交代的沒什麼出入。那些姑娘早間被轉到一座別院,不知道是誰的別院,嘿。”他連筆帶劃地說着怎麼走,記得清楚。
“對方都有什麼人?”陳軒宇問道。最關鍵的問題。
“愛誰誰。”莫詩詩的回答一如既往。
可陳軒宇隱隱覺得莫詩詩並沒有表現得那麼輕鬆。他試探着問道:“你有什麼打算?”
莫詩詩想了想答道:“等等老康吧,說不定他能碰到老陸呢。”陳軒宇應了一聲。
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了些閒話,期間莫詩詩填了幾個燒餅幾個滷蛋。他拍拍手抖了抖身上沾的碎渣碎屑,“老康上山下山的,還且等呢。我先去探探別院的道,要是那倆孫子蒙我的話,嘿…”
陳軒宇忽地開口道:“你剛跟我說的路線,是假的吧?”
莫詩詩起身的動作僵了片刻。他又坐了下去,漠然地看着陳軒宇,沒有回答。
“你想單槍匹馬地去,對麼?逞英雄?去救人?不,你是去送死。你有那麼傻麼?有!”陳軒宇說着,聲調漸漸高了,語氣中也帶着忿忿之意,“你知道對方是誰,對吧。你知道此行兇多吉少,你不想連累我們。”
歐宇關懷地問道:“就不能不去麼?”
“他必須要去。”陳軒宇替莫詩詩做了回答。
莫詩詩吹了聲口哨,“本以爲我的說辭能蒙過你呢。你也許該裝作不知道的……”他又接着說道,“如果只有咱倆的話……”他剛剛也想過,如果只有他和陳軒宇,他會如何選擇。他當然希望陳軒宇陪同,雖說陳軒宇的身手在他看來最多也只能勉強算作差強人意,但陳軒宇的觀察、思考、計策無疑是很大的助益。莫詩詩也想不明白就算在江湖中摸爬滾打歷練多年也未必能培養出的這些特質,初出茅廬沒什麼江湖閱歷的陳軒宇竟然會有,也只能歸結成與生俱來的才能了。拋開這些不說,單是有陳軒宇在旁閒扯些混賬話,莫詩詩也會覺得更舒心、更安心,甚至會多些信心——因爲他們是朋友。可正因爲是朋友,他又怎能陷朋友于危境之中?
莫詩詩的話沒有說完。陳軒宇打斷,問了個問題,“如果只有咱倆,易地而處,你會不聞不問麼?”
這個問題的答案顯而易見,莫詩詩甚至無須去思索斟酌,他當然不會坐視不管。他也知道,這也是陳軒宇的答案。他點點頭,又說道:“可這不只是咱倆。歐宇,還有那傢伙,”他用下巴指了指言舒,“而且你還帶着女人,看你倆這樣兒,甜甜膩膩還含羞帶臊的,準保沒上過牀呢……我能拉你們下水麼?”
秦思瑤認真地看着莫詩詩,搖了搖頭,帶着些不屑和鄙夷,“我以爲他的朋友像他一樣,可我高看你了。不是因爲你說話難聽,那沒什麼大不了的,何況你既沒有什麼惡意,有的話說得還挺有趣。而是你不懂朋友之義。你覺得自己這麼做挺了不起的,甚至很崇高,很偉大,是吧?狗屁!你愚昧,你自私,你陷朋友于不義。還是說你覺得朋友只能在春風得意的時候一起喝兩杯?遇到什麼難處,他們不能幫也不該幫?狹隘!你的朋友該如何自處?你就算能活着回來,能問心無愧麼?”
莫詩詩頭一次被這麼劈頭蓋臉地訓斥,還是被一個女人。可他無法反駁。沉默了片刻後,他緩緩地問道:“這一去,要是有去無回呢?”
“那就有去無回。”秦思瑤回答得斬釘截鐵。
陳軒宇向莫詩詩微笑道:“我跟你說過的,她很好。”
秦思瑤俏皮地“哼”了一聲,“這還用你說麼?”接着她收起了嬉笑,“對朋友有義,這特別好。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希望你能理解…”她見陳軒宇認真地聽着,接着說道:“我覺得只有朋友之義,還不太夠。剛在大殿裡,我看到那個女人…”那個悲慘的,死去的女人,“…我不知道。我沒什麼本事,不敢說要爲她討回公道,但我不能就這麼袖手旁觀,想爲她做點什麼。”
陳軒宇認真地答道:“這是‘俠’,也是我向往的。”
莫詩詩“呵”地笑了一聲,“攤上這麼個姑娘,是你的福,不過以後估計也有你受的。”他接着正正經經地說道,說的卻是不那麼正經的話,“聽我一句勸,早點把她給辦了。”說到“辦”這個字,他還比了一個在崇禮尚節之人看來很是猥瑣下流的手勢。
秦思瑤這一腳本是踢向莫詩詩的,直到聽到陳軒宇說出“儘量”二字。這一腳踢得不輕,她有點惱羞成怒,也只是一點點。其他人都笑了,莫詩詩笑得最爽朗,像往常的他一樣。“不過話說前頭,我要一個人去,也不是送死。想要我的命沒那麼容易。但你們要跟着的話,就不好說了,尤其是你。”他看了看歐宇,他認真地勸道:“怕的話,就算了,沒事的。”
“我怕。”歐宇回答得認真,“我怕黑、怕累、怕疼、怕苦,更怕死。但我最怕活得窩窩囊囊的。我也要跟着去,非去不可。”說他勇敢也好,魯莽也罷。這兩個詞,有些時候,本就是同一個意思。
“我也怕。”言舒笑着接過話,“怕和你們幾個處久了,覺得自己瞻前顧後婆婆媽媽的。”
“你呢?”秦思瑤問,“你怕麼?”
“怕。”陳軒宇看着她,揉了揉屁股,“我怕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