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明,陳君朋還是爲吳盛請了郎中。
郎中是陳君朋的好友,祖傳秘方專治跌打損傷,但不姓陳。事了,他沒收診金,卻討了壺酒,酒壺懸在腰間,倒是合着“懸壺”一說。他也沒有問吳盛姓甚名誰,只問了因何而傷,他也清楚地看到,吳盛腰間別着刀。
刀是不祥之物,意味着殺伐,會帶來麻煩。吳盛不喜歡麻煩,只是即便他沒有刀,麻煩還是會纏着他,或許麻煩會更多。
江湖上不知有多少人覬覦吳盛的刀。陳家的宅院裡,也同樣有人對吳盛的刀滿是好奇。
其中兩人是陳家的丫鬟,喜穿粉衣的丫頭喚作翠兒,喜穿綠衣的叫杏兒,二人是孿生姊妹,在陳家已有些年頭,平日裡更是活潑喜鬧,爲宅院添了不少生氣。她二人這些日子輪番照顧吳盛,除了時而取笑吳盛叫混她們的名字外,就是嘰嘰喳喳地輕聲議論,好奇吳盛的刀若是用來剁肉切菜,會不會比家裡的菜刀快些。
吳盛覺得頭痛。他本不明白爲何翠兒穿粉衣而杏兒穿綠衣,直到他想到陳軒宇的黃狗叫做小紅。可想到陳軒宇,他的頭更痛了。
對吳盛的刀最有興趣的是陳軒宇。不只是刀,還有持刀的人;刀的故事,人的故事。這少年對一切都是好奇的。吳盛但凡有片刻空暇,陳軒宇總會問個不停。吳盛只得推說自己身體有恙倉皇避走。因爲他知道自己說得越多,這少年越是好奇。
好在陳君朋常來找吳盛共飲,將陳軒宇轟得遠遠的。好在陳君朋雖有讀書人的酸氣,卻沒有讀書人的迂腐,而三五杯酒下肚後,那般豪情襯得吳盛倒像個書生。陳君朋的藏酒也多是佳品,北地關外的上品馬奶酒,頗具古意的高粱酒,西域的葡萄酒,杏花村陳釀的汾酒,還有陳君朋自釀的竹葉青。
吳盛這些日子朝飲夕醉,與陳君朋共飲長談,如天涯客歸故鄉,孔聖人進書院一般。在陳君朋的盛情之下,吳盛索性留了下來,在縣衙裡謀了個閒差。
他厭倦了江湖,想避上些時日。
五月十六。
乙不栽植,卯不穿井,忌開市、破土;宜求財、嫁娶。
吳盛的傷已痊癒。午間,旁縣的大戶張家二子娶妻,陳君朋受邀要攜妻前去赴席,而陳軒宇推說身體不適,留在家中。
吳盛辭別宿醉仍未清醒的陳君朋,路過書房,看到陳軒宇正捧着一本朱熹編輯的《大學章句》,讀得聚精會神。吳盛不由心下生疑,正巧他看到翠兒走過,便詢問道:“翠兒姑娘,這小子真這麼好學?”
翠兒笑着答道:“什麼姑娘不姑娘的,哪那麼多規矩。”她理了理衣袖,繼續道:“公子對那些四書五經的算不上喜歡,但也能讀下去。只是他更喜好《山海經》、《搜神記》之類的神怪軼志。他之前將那些書的書面撕去,再貼上《論語》,《孟子》的字樣。後來這法子被老爺知曉,賞了公子一頓板子。”
吳盛笑道:“然後這小子學乖了?”
翠兒點點頭,隨即又笑着搖了搖頭,繼續說道:“乖了小半個月,直到我收拾屋子時,看到他那本《大學章句》中夾着不少書頁,想是他把雜書拆成一頁一頁的夾在裡面。我沒和老爺說,只告訴了夫人,夫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
“還有,”離去之前,她擺了擺身上翠綠的衣衫,噗嗤一笑,“我是杏兒,翠兒陪着老爺夫人去赴宴了。”
陳軒宇從房中走了出來,四處探頭張望着,確信父母已離去之後,長舒一口氣。他歪着頭看着吳盛,眉毛輕輕一翹,左頰露出一個可愛的小酒窩,笑着招呼道:“吳叔身子康健。”
吳盛點頭笑道:“陳大夫救命之恩,不敢言謝。”
陳軒宇灑然道:“區區小事,何足掛齒?”
“我的性命在你眼裡只是區區小事,不過對我而言,卻是大事。”
“那就說說該怎麼報答我吧。”陳軒宇笑道。
“你想要什麼?”吳盛問道。這小子的問題讓他有些措手不及,但天底下他得不到的東西,還真的不多。
陳軒宇問道:“你有什麼?”
吳盛一呆。他有刻骨的仇恨,刻骨的相思。其他呢?只有他的刀。他擁有的東西,也真的不多。
“吳叔總不能將這把刀送我吧?”陳軒宇問道。
吳盛犯了難。
陳軒宇擺了擺手道:“我就是說說罷了,又不是真救了你。再說了,君子不施恩圖報,也不奪人所好,我雖不是君子,也不太想當君子,但也覺得該當如此。何況我不喜歡刀,我喜歡劍。”
“這是爲何?”
陳軒宇無奈,指了指院子裡懶洋洋地曬着太陽的大黃狗,反問吳盛:“它叫小紅。”
吳盛不解。
“沒有什麼爲什麼。” 陳軒宇解釋道,自己也覺得這個解釋算不上什麼解釋,補充道:“就是喜歡吧。‘仗劍行江湖’,若是仗劍改成持刀……”他搖了搖頭。不想再在這問題上糾纏,陳軒宇轉而問道:“給我講講故事吧,你的故事,刀的故事。
吳盛不想說,只得搪塞道:“你怎地身體不適?要給你找大夫麼?”
“我這些天找吳叔,你不也說身體不適麼?咱們心照不宣。”陳軒宇笑道。
吳盛輕咳了一聲,也笑了,“大戶人家請客,大吃大喝一頓,不去白不去。”
“你喜歡喝酒,但你會在馬桶旁喝酒麼?”陳軒宇問道。
“不會。”吳盛笑道。
“那就是了,不是對大戶人家有什麼成見,”陳軒宇搖頭笑道,“只是這種酒席,一羣…莫名其妙的人,莫名其妙地聚在一起說着莫名其妙的話。虛情假意的寒暄,無關緊要的客套,言不由衷的吹噓,口是心非的附和。要說這就是大人的世界,我當個小孩子,多好!” 大人曾經也是小孩,小孩也會長成大人。陳軒宇還是孩子,“再說了,好容易父母不在,撒開了,玩!就算天王老子來了,也只會拉他一起玩!”
吳盛笑道:“天王老子來之前,我先捨命陪陪君子好了。玩什麼?”
“馬上,”陳軒宇聽了眼睛一亮,風風火火地進屋,出屋,手中多了十幾個石彈,打磨得圓潤光滑。“呶,會玩麼?”
吳盛也曾年少。“你要怎麼玩?”
陳軒宇先挖了個徑約半寸的小洞,接着在丈餘外劃了條線,解釋道:“從這條線後,”他遞給吳盛一枚石彈,“咱們輪流彈擲,先進洞爲勝。不過開始之前,我要和你約法三章。”
“說吧。”吳盛越來越覺得這少年有趣。
“一,不能向我父親告狀,說我不讀書偷着玩。”
“放心。”這種行徑,江湖中人不齒。
“其二,你要輸了,別說我欺負你。”
吳盛哼了一聲,不知道是氣得笑了,還是笑得氣了。“最後一條呢?”
“最後一條我還沒想到,算了。”陳軒宇撓了撓頭,“你先來吧。”
吳盛掂了掂重量,搓了搓質地,食指抵在地上,指節彎曲夾住石彈,拇指彈出。這等遊戲,和暗器功夫本是一途,於吳盛而言自是手到擒來。他的暗器功夫很高,比刀法要弱上一些。
看着石彈不偏不倚、不急不慢地滾進洞中,陳軒宇使勁眨了眨眼,又使勁揉了揉眼。一蹴而就,他自己也不是沒有過——上一次是在大前天的夢裡。他終於緩過神來,看着一臉雲淡風輕的吳盛,擠出一句,“這也忒巧了吧。”
吳盛也不知道自己怎就會生這沒來由的閒氣,平淡的語氣中帶着點咬牙切齒的味道,“該你了。”他又加了一句,“你要輸了,別說我欺負你。”原話奉還,令吳盛莫名暢快。
陳軒宇呆了呆,搖頭笑道:“我想着該怎麼耍耍賴矇混過去,但我好像不太擅長這個。得了,這一局就算你贏了好了。”
吳盛的涵養倒好,只被這句話氣得四五竅生煙,或許另外兩三竅被氣得堵住了。“怎麼着?不服的話,再來一局。”他本是哄孩子玩,卻成了孩子。他喜歡這久違的感覺。江湖中人十有七八活得不容易,不僅僅限於江湖。成年人渴望做個孩子,或想個孩子一樣享受着無憂無慮的天真和美好,可孩子卻嚮往長大。孩子們就沒有煩惱麼?只是在大人眼中,孩子的煩惱算不上什麼煩惱。人們往往不清楚自己真正想要的,只是想要自己所沒有的。
陳軒宇笑道:“服不服的,都得再來。不過不是再來一局,而是幾局。咱們換個玩法……”他點了點共十二顆石彈,於是左右各挖了六個小洞,與吳盛各分了六顆石彈,“咱們看誰投進得多。我讓着你點,別說我欺負你。”
吳盛冷哼一聲,再一次原話奉還,“我讓着你點,別說我欺負你。”
陳軒宇借坡下驢,笑着點頭道:“好,那就你讓着我點吧。”他說着蹦蹦跳跳地向前幾步,在自己的六洞前新畫了一條線。吳盛投擲之處約莫一丈,而陳軒宇大概一尺。他得了便宜還賣乖,“這樣是不是不太公平?”
吳盛搖頭。“這世上本沒有什麼公平。也許只有一件事是公平的,人人都會死。”
這句話陳軒宇不明白,也不會太在意。他看吳盛擡起了手,趕忙攔了下來,“讓我先來。”
“這又有什麼說法?”陳軒宇的道理,吳盛也時常不明白。
“當然有,”陳軒宇笑道,“從前啊有個臭棋簍子,姓蘇,名軾,字什麼我忘了,號‘東坡’,你應該也聽過。他寫過一首《觀棋》,其中有一句‘勝固欣然,敗亦可喜’。玩,就是這樣,在乎的不是勝負,而是開心。”
“那更不必在乎誰先誰後了。”
“但要一點勝負心也沒有,那玩着也少了些樂趣。不然蘇東坡那‘勝固欣然’也不會用這個‘固’字。我也明白再怎麼偷奸耍滑,也不是吳叔你的對手。你要先手的話,勝負定了,少了新鮮感也就少了點樂趣。不過就算我會輸,畢竟還沒有輸。行了,別打擾我。”
陳軒宇說完,俯下身去,右膝跪地,左手撐地。他的心很靜,他的手很穩,他的呼吸沉凝,他的神情專注,對吳盛裝模作樣的咳嗽聲聽而不聞,不爲所動。他將六顆石彈一一彈出,三顆進洞,兩顆短了約莫一寸,另一顆偏了幾分。他滿意地舒了口氣,輕鬆地笑道:“看你能贏我多少嘍。”
吳盛本想着讓陳軒宇體會下“欣然”之意,擡手準備之時卻改變了想法。若不是他眼尖心細,真發覺不了箇中貓膩。自己的六洞與陳軒宇的相比,雖說洞口大小相仿,但要淺了幾分,洞底還有些凸起,石彈進洞也極可能回彈出去。“臭小子鬼主意倒多!”吳盛心裡笑罵一句,也不點破,右手兩指夾住石彈,信手一拋,只見石子彈在洞邊,“滴溜溜”地沿着洞口轉了兩圈,緩緩滾進洞中。“喲,巧了…”他笑了一聲,又拈了一粒石彈,中指彈出,伴着“嗤”地破風聲響,石彈疾飛而出,打在洞壁上,直直彈起兩尺,激起一簾塵埃,消散之前石彈已穩穩落回洞內。
吳盛向陳軒宇吹了聲口哨,換左手夾起三粒,齊齊擲出。他一出手,陳軒宇都看得出來,偏得離譜,卻見那三粒石彈將陳軒宇洞中的三粒擊飛而出,竟又分別回彈進吳盛的三個洞中。
還有最後一粒。吳盛背轉過身去,手臂揚起之際已邁出腳步,“我去打酒了,改天再玩。”石彈畫出一道半壺,穩穩地、靜靜地落入洞中。他想着陳軒宇該是怎樣的神情,不禁暗暗好笑。
“等…等下。”
“怎麼,還要再來一局?”吳盛轉過身來,看到陳軒宇傻愣愣地戳着,嘴張得比地上那十三個洞口加起來還大,忍俊不禁地笑道。
陳軒宇搖了搖頭,猶豫了片刻,開口道:“我想學。”
“很苦的。”吳盛淡淡地說道。
“我知道這不是遊戲,是武功。”
吳盛不置可否,“這苦,是大苦。”
“我要學!”
“再說吧,”吳盛向着門口揚了揚頭。
宅門外一個少年小跑着進來,背個鼓鼓囊囊的布包,不知道裝了些什麼。他和陳軒宇一般年紀,方面大耳,是劉福升的兒子劉安。劉安規規矩矩地向吳盛行了個禮,拉起陳軒宇,興奮地說道:“走着,咱撈魚去!”
陳軒宇應着,又熱切地看着吳盛,“我就當吳叔答應了。”
“你爲什麼想學?”
“長大後我想出去走走看看,仗劍天涯,詩酒江湖。”陳軒宇眼中滿是嚮往。
“你呢,長大後想幹什麼?”吳盛又問劉安。
“我想當官,當個好官。”
吳盛回想起二十多年前的自己,那時他也有自己的夢。
少年都曾有夢,富甲一方,名揚天下,精忠報國,仗劍天涯,都是少年的浪漫。就像少女也曾幻想身披鳳冠霞衣,款款地看着意中人騎着駿馬來迎娶自己。夢是浪漫的,而現實時常殘酷。二十年後,或許用不了那麼久,十年就夠了,夠磨滅一個少年的夢想。十年後,他們往往不再意氣風發,揮斥方遒。他們或許會在一間破敗的小酒館裡,躲在一個逼仄陰暗的角落,想起曾經的夢想,搖頭苦笑,喟然長嘆。而那些少女,往往嫁給了年少多金的富家公子,或者,富家老人。至於她們當年的夢,夢中騎着白馬的少年?他們或是在搖頭苦笑,或是在喟然長嘆。
人生就是如此,充斥着痛苦與無奈。可也正因這痛苦與無奈,才彰顯夢想的可貴。
吳盛看着陳軒宇和劉安,他們笑着,鬧着。他忽地很羨慕。
“江湖……”吳盛喃喃地念着,握住刀。
江湖。
是成年人的痛。
是少年人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