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裡頭正月正,帶着妹妹看花燈。看那花燈都是假,看那妹妹,是真情呦。”
唱着小調的是客棧的跑堂夥計李二,雙十年紀,身着棕褐色粗布棉衣,袖口沾着點點油漬。
這間客棧位於京西三十餘里的官道旁,門上掛的正楷體“雅棲客棧”四字牌匾已有處處龜裂,字也掉了漆。客棧雖名爲“雅棲”,裝飾卻簡陋得很,供的也僅是些廉價粗製的飯菜,茶葉梗子或菊花、茉莉花沫沖泡的茶和自家釀的米酒。這裡來往吃住的大多是些販夫走卒,有些身份地位的人怕是很難光顧這等地方。
尤其在正月初九,還逢着偌大的風雪,大堂中十多張老舊方桌只坐了三桌五人,生意冷淡地很。掌櫃的五十多歲,頭髮已是灰白,倚靠在櫃檯上,打着哈欠,漫不經心地對着幾頁草草的賬本擺弄着算盤。客棧裡令一個夥計回鄉過年了,留下跑堂李二。李二是掌櫃的遠房表親,近來和鄰家的姑娘打得火熱,想起愛侶,情不自禁地唱起了歌。
“小二哥唱得真好!過幾日要進城看燈麼?”問話的是位眉清目秀的青年客人,一身白色道服材質優良,剪裁合身。
李二本就健談,見那青年與自己年歲相仿,說話又很是和氣,忙笑着答道:“客觀喚我李二就是。本想着過完年去京城轉轉開開眼,可得照看着店。好在掌櫃答應元宵節準我一天假,能約着姑娘進城看燈。”李二猶豫了下,問道:“聽客觀的口音也是京城人,我聽人說每年的燈節,城裡熱鬧極了,人山人海的,客觀能說說麼?”
那青年客人苦笑道:“實不相瞞,我雖是京城人,但出門在外,有四年未曾歸家了,還想向你打聽打聽京城裡的事兒呢。”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羈旅天涯的遊子,常有這般感觸。
李二剛要答話,卻聽得旁桌的客人喚自己,告了聲罪,招呼別的客人去了。
那青年客人端起面前的酒杯,抿了口渾濁的米酒,微微皺眉,看向屋外的風雪。堂中其他四名客人兩兩成桌,其中一桌的兩人讓那青年頗爲留意。一人身形消瘦,面帶病容;另一人中等身材,青面微須。看氣度不像是尋常商客。
另一桌坐的是兩名鏢師,正是其中一人喚了李二過去,看上去怨氣不小。
“小二,這他媽什麼破酒?”那鏢師身材魁梧,滿臉絡腮鬍,依稀可見左臉上有一道寸許長的傷疤。昏昏欲睡的掌櫃聽有客人撒潑,很是不滿,但他見那客人相貌猙獰可怖,嚇得一激靈,只是小聲嘟囔了兩句。李二小心翼翼地回覆道:“小店裡只有這自家釀的米酒,客觀多多包涵。”
那鏢師還要再說,被一旁的同伴止住:“戚三哥消消氣吧,咱出門在外,還能有口酒也該知足了。”
那戚三哥聽同伴這麼說,怒哼了一聲道:“快叫廚房好好收拾我們的菜,炒上半隻雞,多擱些辣子,大冷天的去去寒。”李二連忙應着,退了下去。
戚三哥對同伴說道:“不是哥哥脾氣大,大過年的,又是這風雪天,還要咱哥倆走這趟鏢,路老長的不說,也賺不得幾兩銀子。”
另一位鏢師嘆道:“生計所迫,又有什麼法子。自臘月至今咱們沒接兩單生意,再耗下去鏢局得關張了。大哥也是沒辦法,這一趟不是什麼好活,可要做得漂漂亮亮的,至少能挽回點局面。”
這二人中的戚三哥姓戚名嵩,另一人名叫範辰,是平順鏢局的鏢師。平順鏢局是江湖中二三流的鏢局,上下僅有十來位鏢師,功夫也都只是差強人意。平順鏢局的葉總鏢頭和升隆鏢局多少有些交情,先前在升隆鏢局照應下,雖說平日裡接的多是小門小戶託的鏢,但至少日子過得算是安穩。上個月升隆鏢局遭逢大難,脣亡齒寒,平順鏢局近來光景很是慘淡。
戚嵩拍拍同伴肩膀安慰道:“天無絕人之路,咱兄弟幾個這麼多年都熬過來了。這回咬咬牙也就過去了。”
範辰嘆道:“這就是命。前兩天我去燒香,聽廟裡的法師佈道,說衆生平等。可人啊,從生到死高低貴賤何去何從哪兒有什麼平等,人與人的差距,比人和狗都大。我問法師,法師笑而不語。回頭想想,或許唸經的時候,衆生平等;可等到佈施的時候,衆生又不平等了。我不信佛,信命。”他指了指窗外,風雪交加,“這就是咱倆的命。”
戚嵩聽了範辰的話,驀地感到些消沉。他仰脖乾了杯酒,見夥計李二端着熱氣騰騰的菜餚上來,不願多想,狼吞虎嚥起來。他囫圇地說道:“我看這風雪也沒停的意思,看來要在這兒住上一晚了。咱吃個飽飯好好睡上一覺,安安生生地把這趟鏢走完心裡也踏實些。唉,前幾年我見過升隆鏢局的上官總鏢頭與人切磋武功,嘿,那功夫,咱們這輩子萬萬趕不上。可誰知他這等高手,也會死在別人手裡。”
那俊秀青年聽了戚嵩所說,忍不住離座上前,抱拳道:“二位大哥叨擾了。”戚嵩被打斷本覺得不快,但他見那青年相貌氣度很是不凡,客氣地回了個禮。只聽那青年說道:“在下方宏漸,武當門下。二位大哥的酒飯錢算我帳上了。”他說着,從懷中掏出錠銀子放在桌上。
戚嵩聽那青年自報家門,不由心中一凜。武當派是武林泰山北斗,對他而言遙如天星。再者說來,他手頭並不寬裕,而那青年出手很是大方,隨手拿的那錠銀子,約莫有個四兩七八錢,足夠在這小店裡吃住個十多天的。戚嵩自是笑臉相迎,客客氣氣地與方宏漸通了姓名。方宏漸問道:“在下離京已久,對京城中近來發生的事並不知情。聽二位大哥所說,難不成上官前輩竟遭人毒手?”
戚嵩聽出對方語氣中有擔憂,有焦慮,稍猶豫了下答道:“那是上個月的事了。方兄弟認得上官總鏢頭?”
方宏漸答道:“在下家裡與上官前輩有些交情。”
戚嵩點了點頭,如實說道:“上月初,上官總鏢頭和鏢局裡的三名鏢頭先後斃命。起先傳言是突染惡疾,不及醫治,可除了那幾人外,其他人卻安然無恙,哪兒像是什麼瘟疫惡疾啊。這事兒直到前些天才坐實,上官總鏢頭等人是爲仇家殺害。”
方宏漸沉吟道:“升隆鏢局這些年來江湖中風評甚佳,沒聽說過有什麼仇敵。”
戚嵩深以爲然道:“照啊!我們吃鏢局這碗飯的,三分憑本事,七分靠交情。若非萬不得已,絕不會與人結仇。更何況升隆鏢局享譽江湖多年,實力雄厚。那幾位鏢頭都是一等一的高手,上官總鏢頭的武功更是出神入化,綠林中沒人敢犯到他們頭上。”
“不知是何人所爲?”方宏漸問道。
“此事近來早已得沸沸揚揚,鐵劍門的藍正德前輩也曾佐證。”戚嵩答道,“那人叫言嘯軒,好像是什麼太行派的。”戚嵩說道,語氣中免不了帶着怨氣。在他看來,那個言嘯軒是導致他們平順鏢局如今境況窘困的罪魁禍首。“我跑江湖也有年頭了,那太行派只是個小門小派,想不到出了這麼個人物。方兄弟是名門高徒,可聽說過此人?”
方宏漸沉思了片刻,緩緩搖頭。戚嵩多少對這位武當弟子生出些輕視之心,覺得此人見識閱歷也屬平常。他夾起筷子,從盤中挑出塊雞腿肉,肥瘦正好,熱騰騰的,沾着片切得半碎不碎的山椒,忙不迭地送進嘴裡,燙辣地他呼呼喘着氣。他爲方宏漸倒了杯酒,繼續道:“那言嘯軒如今可算是轟動江湖了。據說前幾天,又有一位江湖中赫赫有名的前輩高人,好像還是朝廷的大官,死在了他手上。”
方宏漸嘴角微微抽動着問道,“你……你說的是誰?”
“東方蒼雲。他在朝廷裡當的是什麼官我就不知道了,反正看他那宅子,官兒肯定小不了。”戚嵩並沒有察覺到對方的失態。
“他是京畿衛指揮同知,朝廷的三品大員。”範辰放下筷子,擦了擦嘴補充道。
方宏漸聽到東方蒼雲的名字,臉色刷地變得慘白,雙目直愣愣地。他驀地掙扎着想要站起來,卻碰倒了桌上的酒杯,帶翻了幾個碗碟。戚嵩見狀也吃了一驚,忙問道:“方兄弟不打緊吧?”說着他地瞥了眼打翻在地的半隻炒雞,他只匆匆動了幾筷子,免不了很是心疼。
方宏漸勉強得抱拳,跌跌撞撞地出門。範辰說道:“方兄弟留步,外面狂風暴雪的不能出行。”話未說完,方宏漸已然翻身上馬,消失在風雪中。
戚嵩搖搖頭,顛了顛那錠銀子,滿意地點了點頭。他喚李二收拾了下桌子,又要了只整雞,向範辰說道:“看他的樣子,像是和那東方蒼雲關係不淺。”
範辰又吃了幾口,放下筷子,若有所思地說道:“那位東方大人和上官總鏢頭是世交。”戚嵩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心裡正盤算着手中的這錠銀子如何用度。範辰繼續道:“東方大人的兒子,拜在武當門下,叫東方宏漸。”
戚嵩聽到此處,自然也明白範辰言語中的意思。可他也並不在意,那青年是方宏漸也好,是東方宏漸也罷,與自己又有什麼關係?他們也只是在這風雪天裡,在這雅棲客棧中,有這一面之緣。他們是兩個世界的人,在往後的日子裡,還會有什麼交集?
另一桌坐的兩名客人也小聲議論起來。那面有病容的瘦削男人輕聲地說了一句:“他還是回來了。”若是吳盛在此,自會認出說話之人就是在桑乾河畔所遇青花會的常凡淵。
“他當然會回來。絕堂主早就料到了。”另一人是絕堂的宋方平。
“有了絕堂主的提攜,今後你可飛黃騰達了。”常凡淵笑道。
“如履薄冰,如臨深淵。”宋方平說道,言語中卻不乏得意。“不過僅僅這幾日,我已深有感觸,絕堂主坐到今天的位置,絕無半點僥倖。”
“咱們的四位堂主,都是頂尖的人物。可陷堂主大敗於言嘯軒,而戮堂主前日更是死在了此人劍下。”常凡淵嘆道。
沉默。
良久,常凡淵又問道:“你說,東方宏漸會去報仇麼?”他說着,端起茶杯放在嘴邊,看到杯中的茶葉沫子,皺了皺眉又放了下去。
宋方平喝了一口,潤了潤嗓子,“會。殺父之仇,不共戴天。”
常凡淵說道:“那他一定會死在言嘯軒手裡。武當派就不能坐視不管,自然夠言嘯軒受的。”
“不。”宋方平搖頭道。
“爲什麼?”常凡淵不解道。
“東方宏漸就算是武當派的得意弟子,可他的武功還沒有高到能讓言嘯軒動手。”宋方平說道。“言嘯軒就算動手,也不會下殺手。而且,東方宏漸要報仇,至少在幾年裡,不會親自去的。”
“這是你的看法,還是絕堂主的?”常凡淵問道。
“這是絕堂主說的,也一定是對的。”宋方平答道,面帶恭敬之色。
“那你的看法呢?”
“我覺得,若是武當派與言嘯軒爲敵,頭疼的會是武當派。”
屋外寒風凜冽,大雪紛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