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一刻鐘的功夫,街上又熱鬧起來,一如往常。街中幾片馬車的殘木碎屑,像是沉沙鐵未銷的折戟,證實此地不久之前曾生出些波瀾。也有三三兩兩的商賈路人仍意猶未盡地說着那不知姓名的青年,或添油加醋地說着他是如何救下了女童,或口沫橫飛地說着他是如何蠻橫地驅趕了衆人。
任憑人們怎麼說,青年也聽不到,聽到也不會在意。人們也不過是圖個熱鬧,當做茶餘飯後的新鮮事。至於新鮮事的新鮮勁,至多挨不過一兩天,就像吃的飯喝的茶,經了腸胃的洗涮,終將排遣乾淨。
自古以來皆是如此。人們對於歷史,或者說對於發生過的事,只要不關乎於己,總是健忘的。
陳軒宇當然不能免俗。他也會將今日這微不足道的小插曲忘得一乾二淨,若非那青年的武功和性情,或許還有別的什麼說不清的質素,吸引着他。於是他推遲啓程上路的時辰,先赴了一笑樓之約再說——如果算得上是約的話。
此時距晌午仍有一個多時辰,陳軒宇無須再想該怎麼打發,他看到了齊鋒。齊鋒一身輜衣,向陳軒宇招了招手。所謂輜衣,便是黑衣,代表着衙門裡威望最高身手最好的捕快。可威望再高,功夫再好,也只是個捕快。
“我姓齊,齊鋒,大同府的捕頭。”齊鋒說道。“昨晚在飄香院你鬧得可不小。”
“齊捕頭是來拿我的?”陳軒宇挽了挽袖子,雙手平伸,笑問道。
“不是。”齊鋒頭被陳軒宇逗得一樂,“想和你聊幾句。可賞光?”
“你選地,我做東。”陳軒宇答道。
齊鋒點點頭,“走着。”
“去哪兒?”
“一笑樓。”
一笑樓是大同府裡數得上的酒樓,光是門口的那塊匾就足顯氣派,金漆描的“一笑樓”三個大字,均勻瘦硬,正宗的柳體。兩側的門柱足有一丈多高,上面題的對聯倒和飄香院有幾分神似——香招天下客,味引洞中仙。
陳軒宇與齊鋒臨窗對坐。初春的陽光暖洋洋的,灑在店外的老楊樹上,透過雕花的木窗在桌上畫上斑斑駁駁的葉影——隨着一陣微風輕巧地跳躍起來,似是也饞着桌上的一壺酒,兩碟小吃。
酒是汾酒。兩碟小吃一道筱面窩窩是齊鋒推薦的,一道是五香驢肉自然是陳軒宇受了那青年的啓發。陳軒宇夾了片驢肉,讚道:“這地方不錯,”又加了一句,“比飄香院好多了。”
齊鋒看着陳軒宇,欲言又止。
“齊捕頭不喝一杯?”陳軒宇問道。
“想,但不能。”齊鋒緩緩說道,“昨晚飄香院的那場鬧劇,是我安排的。”
“恐怕只有那位薛公子不知道吧。”陳軒宇笑道。
“你知道了?”齊鋒多少有些意外。
“之前沒細想,”陳軒宇答道,“剛在街上看到你的時候,也想通了。”
“說說看。”
“昨晚飄香院那姑娘,絕不是飄香院的姑娘,也不像是會去飄香院的姑娘。”
“然後呢?”陳軒宇繞口令般的說詞,齊鋒好歹聽明白了,笑着點了點頭。
“以你齊捕頭的本事,不難知道薛公子的動向。他幾杯黃湯下肚,會對那位姑娘生出色心,也是預料之中的事。不過這麼看,那姑娘長得該不錯吧?”陳軒宇喝了口酒。比起驢肉來,酒只能算差強人意。他從包裹中取出自己的酒,父親釀的竹葉青,陳釀。
齊鋒笑道:“絕世佳人。但多說無益,讓你徒增相思罷了。”
“我犯不着。”陳軒宇搖頭,接着說道:“薛公子調戲那姑娘,然後就是老掉牙的英雄救美的橋段,可怎麼想這個‘英雄’也輪不到我來濫竽充數。再想想,昨晚我在街上,有個莫名其妙的傢伙把我忽悠到飄香院,該是齊捕頭的安排吧。我想這不是巧合,但齊捕頭是怎麼找上我的?”
“佩服,”齊鋒讚道,“一位朋友把你拉下水的。”
“替我謝謝他。”陳軒宇笑道,“挺好玩的。”
齊鋒無奈道:“此事還沒有結束。之後你會有危險,甚至是性命之憂。”
“那太好了,”陳軒宇興奮地說道,“我還沒玩過癮呢!千萬別告訴我,不然就沒意思了。”
齊鋒愕然,搖頭嘆息。“那朋友果然沒看錯你。但還是奉勸一句,江湖險惡,小心些。”
“受教。”
“還有一句話,”齊鋒說道,“剛纔毀了知府大人的車的那小子,和你有些像,一丘之貉。不過,最好不要和他有來往。”
陳軒宇笑了。
“這話說之前也知道會是白說,”齊鋒也笑了,“再會。下次再見,如果你我都還有命,我請你喝酒。”
城北,薛府。
薛老爺經營着錢莊、當鋪和古玩行,是山西省內屈指可數的富商。從這所宅院也能看出一二,五進的院子,屋宇堂皇;西邊又開出塊地,修了座園子。
此刻雖值初春,園中已是春意勃勃。薛公子在園中,他身後站着幾個僕從。薛府的僕從穿綢着緞,趾高氣昂,時常向外人顯擺自己的身份——薛府的人,下人。
此刻這些僕從無不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他們很少見到薛公子臉色這般陰沉。兩位僕從小心翼翼地走到薛公子身前,在數尺外停了下來,一人恭聲道:“小人們已將趙辰好好收拾了一頓,轟了出去。”他的語氣中多少有些幸災樂禍的意思,他們沒少受趙辰欺壓。他卻不曾想過,自己會不會也有一日,成爲另一個趙辰?
薛公子臉色稍微好看了些,“他有什麼反應?”他見那隨從面色遲疑,也明白趙辰定是說了什麼難聽的話,哼了一聲,也沒上心,只是不屑地罵了一句,“像條狗一樣。”
那隨從也鬆了口氣,又說道:“齊鋒齊捕頭來了,說有事找少爺。少爺可要見他?”
“叫他進來吧,我正無聊呢。”薛公子吃了口點心,不對胃口,隨手扔了。他與身邊的侍女調笑着,見齊捕頭走近,仍半躺在太師椅上,隨意地問道:“什麼事?”
“昨晚飄香院的事。”齊鋒答道。他見薛公子嘴角抽了抽,解釋道,“與我同桌的那女子,他該記得吧。”
薛公子一聽也來了興致,“你是來牽線搭橋的?”
“你的酒也該醒了。”齊鋒搖頭嘆道,伸出五根手指,“我向你要個說法,五百兩。”他見薛公子臉上掛着不屑而嘲諷的笑容,俯下身在薛公子耳邊輕聲說了一句。
薛公子聽了猛地跳起來,結結巴巴地問道:“你…你可當真?”
“你可派人去打聽。”齊鋒答道。
“我信得過你,有勞了。”薛公子氣焰全消,吩咐人取了銀子交予齊捕頭。齊鋒並沒有離去的意思。薛公子又問道,“齊捕頭還有別的事?”
“你那隨從,叫趙辰的,他怎麼樣了?”齊鋒問道。
“讓他滾蛋了,剛纔”薛公子冷聲道。
“他不是什麼善茬。兩千兩,保你平安。”齊捕頭又開了價。
薛公子果斷地拒絕了,“他要敢回來,我打斷他的狗腿。不用再說了,送客。”
“那昨晚向你動手那小子,你有興趣麼?”齊鋒見薛公子咬牙切齒地點頭,伸出五指,又翻了一翻手。“他叫陳軒宇……”
府衙,後堂。
錢師爺驚魂初定,盤着玉的手也還再顫抖。玉是老漢玉,錢師爺盤了有些年頭,已沒了疙疙瘩瘩的手感,出了幾分潤勁。他又想起街上的遭遇,想起那混賬青年,氣不打一處來,恨得牙癢癢的。可想到那青年的身手,錢師爺背上又生了冷汗。
錢師爺清楚,要對付那等人用對付尋常刁民無賴的辦法是行不通的,不能靠嚇,也不可能差幾個衙役將那人鎖了。他只能依靠齊捕頭,但想要齊捕頭做這事並不容易。錢師爺有些頭痛,掐了掐仁中。
也有令他開心的事,薛公子送來了禮。薛公子送禮,必有所圖。錢師爺不知道薛公子要辦什麼事,難不難辦,但他知道薛公子的禮一定是好禮。他打開包裹,裡面有一疊銀票,一方硯。銀票他沒有點,他看到那方硯,目光再也移不開了。錢師爺他小心翼翼地捧起來,仔仔細細地端詳着,色澤,品相,底部的銘文,側面的小磕碰,越看越滿意,越激動。“錯不了的,這是黃山谷的硯。”
錢師爺沒來得及將寶硯收起,齊鋒已走進屋中。“跟我就沒必要藏了吧。再說禮是我替薛公子帶的。”
“哦?”錢師爺摸不準齊鋒的意思。
“他託你辦件事,舉手之勞。”齊鋒對錢師爺耳語了一句。
錢師爺“嘿”了一聲,“五千兩,好大的手筆。不過,這事你也能辦,爲什麼要找我?”
“這方硯,應該能讓你嚥下這個問題吧。”齊鋒笑道。
”夠。”錢師爺也笑了,“還有件別的事……”
齊鋒卻反客爲主,“可是爲了當街毀了知府大人車的事?”
錢師爺並不意外,他了解齊鋒的本事,波瀾不驚地說道:“此等悍匪,目無綱常,該當緝捕關押,以肅法紀。”
齊鋒搖頭。
“有什麼難處不妨直說。”錢師爺試探道。
“那小子是魔教的人,魔教中大有來頭的人。”
“這…這……”錢師爺不至於面如土色,也好不到哪兒去。“依你看該當如何?”
“那位爺會去一笑樓,錢師爺最好也去一趟。”齊鋒答道,“和他同桌而坐的,是薛公子要的人。他叫陳軒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