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京城,西城,補子衚衕。
這條衚衕原本不叫這個名的,“補子”,也不是尋常百姓衣衫上的補丁。衚衕裡都是深宅大院,宏偉氣派,又不失典雅別緻,很少有平頭百姓出入。這裡居住來往的多是朝廷的官員,穿着官服,官服胸前繡着補子,文官飛禽,武館走獸。於是人們口口相傳,這條衚衕也被叫做“補子衚衕”。
可百姓從沒有想過,爲何這些官員的薪俸並不高,卻是山珍海味,綾羅綢緞,乘車坐轎,豪宅廣廈……百姓只會覺得,自古至今皆是如此,再是理所當然不過。
衚衕中走着個少女,淑雅,明豔,是李夢茹。她早間又去了袁掌櫃的小店,此刻在回家吃午飯的路上。她的家在這衚衕裡,甲三號,很醒目。臨到家門口,她覺察到有人跟蹤自己。她不是江婉月,沒有那麼多走南闖北的江湖閱歷。
跟蹤她的人不是洪茂,但目的相同。他跟了有一程路了,終於等到寂靜無人的所在,事不宜遲,速戰速決。他看到李夢茹注意到自己,卻並不驚慌。他有信心在她喊叫出聲之前,能一舉將對方制服。
跟蹤者也知道自己的舉動很冒險,可爲了面前這個少女,再冒險也值了。他疾行數步,奔至李夢茹身前,一記虎爪手抓向李夢茹脖頸。他心裡正想着,擒獲這個少女後,與其獻給花希仁少宮主,不如留着自己享用,好好享用。可他卻沒有想到,這個看着柔弱嬌滴的少女,竟會有一身不凡的本事。
只見李夢茹玉手揚起,斜刺裡揮出,輕輕巧巧地將跟蹤者這一抓格開。緊接着她左手探出,手刀切出,卻是一招虛晃,分出兩指插向對方雙目。這兩招由守到攻,嫺熟連貫,一氣呵成。那跟蹤者心中大駭,縮身後撤之際,左手右揮,右手左擺,封護住面門。
李夢茹輕叱一聲,迎上一步,右手圈轉劃出個弧線,左掌從中穿出,是一招春蠶掌法中的“亂絲滿腹”。峨眉派的掌法自峨眉玉女手中使出,姿態曼妙,美輪美奐。
在那跟蹤者看來,美,誠然美,令他貪婪的心動,但當那雙纖美的手擊向自己時,他的心動衍變成心悸。對手的左掌直直推出,看似平平無奇,可就中隱藏着諸般變換,似拙實巧;右手的掌勢更將自己左路牢牢封堵住。他若後撤避讓,對方後續的招式定會源源不斷街上,自己便立時陷入被動。他左手掌心曲縮,成鶴喙之形,啄挑向李夢茹右臂;右掌繼續虎爪之勢,橫掃而出。虎鶴雙形拳,南派的拳法,這一招守中有攻,剛柔相濟,右拳剛猛似餓虎撲食,左掌飄柔若凌空點水。
李夢茹直出的左臂忽地圈轉,手掌搭在跟蹤者小臂上。那跟蹤者明明感覺對方功力並不深厚,可掌上力道柔韌如蠶絲,任他催勁用力,怎也無法掙脫,他那一爪本是出山的猛虎,可這頭猛虎卻不那麼猛了,瘸了腿,去了牙,倒像是隻病貓。
跟蹤者左掌鶴喙也受了影響,氣力不繼,被李夢茹輕而易舉地化開。跟蹤者左右對調,,變爲右掌鶴喙,左手虎爪;李夢茹也跟着故技重施。跟蹤者早料到此節,也已想好應對之策,心中暗喜着。虎鶴交行,橫直相併,定能將李夢茹鎖住。怎料李夢茹這招竟是誘敵之計,原本攀向虎爪,卻忽地折取向鶴喙。跟蹤者意識到時再行收力變招爲時已晚,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鶴喙”送入對方的“虎口”。
李夢茹掌力突出,跟蹤者重心不穩,腳下拌蒜,踉蹌地退後兩步。此刻他心中的驚懼反倒少了些。這幾招交手下來,他只是吃了點小虧,認識到李夢茹的功力修爲不比自己高,至於武學上的造詣,也未必高出多少,自己就算不能將其擒獲,至少自保無虞。而且對方既沒有要走,也沒有呼喊求援的意思。他只消等到一個機會,他擅長把握機會。
拳來腳往了十多招下來,跟蹤者沒有覓到半分機會,李夢茹反而有三次險些能傷到對方,都被跟蹤者有驚無險地避過。李夢茹兩指截出,時機方位之奇令跟蹤者難以招架,更無從反擊。他慌忙之下縮腹閃身,堪堪躲了開去,暗道一聲“僥倖”。一次兩次興許是僥倖,但這事第四次,真的是僥倖麼?
跟蹤者慌忙之下,後撤的步子大了些,沒扯着蛋,卻撞到了牆,撞得不疼,卻醒悟了。他意識到先前判斷的錯誤,對方武學上的造詣比自己想象得高出不少,自己之所以還毫髮無損,不是僥倖,而是對方有意爲之,目的是將自己逼至牆角,退無可退,逃無可逃。
李夢茹畢竟不是江婉月,她的江湖閱歷雖有不及,但論起武功和心計,卻更勝一籌。而這跟蹤者也不是洪茂,相差甚遠。他和洪茂有一點相似,在這關頭,想到了逃。
可李夢茹怎會令他有機可乘?請君入甕後,自然是甕中捉鱉。驟然之間,她手上攻勢大盛,柔韌綿密的春蠶掌法中,時而夾雜着幾招狠險凌厲的擒拿短打的招數,將對方全盤罩住,直令跟蹤者登時左右支絀,勉力支撐。幾招下來,他肩頭和左臂分別中了一掌,鬥志大挫。
跟蹤者忍痛虛晃一招,卻又被識破。“鼠輩還不束手就擒!”李夢茹喝叱一聲,右臂直探,長驅而入,徑取中宮。
跟蹤者無從招架,也無處可退。可車到山前竟讓他另闢出一條蹊徑,不知是靈機一動,還是破罐子破摔,亦或是本能使然,他這一招,竟迫退了李夢茹。這算不上招,無論何門何派,何時何人,就算也曾用過相同相似的“招式”,也不會收錄,絕不會。他向着李夢茹啐了一口唾沫,好大一口。
李夢茹立時縮回了手,向一旁躍了開去,驚嚇得玉容失色。她甚至沒有追趕那趁機奪路而逃的跟蹤者,當然也不會任由對方離去,只是無須親自動手。她輕輕換了聲:“鄭伯伯別看了,拿住他。”
只聽一陣爽朗的笑聲,“放心!”笑聲未落,只見一道肥胖的身影從院牆上躥出,兔起鶻落,迅捷如風,呼吸之間已閃至那跟蹤者面前。跟蹤者看清了來人,也認出了此人,五十多歲年紀,肥胖的身軀,慈祥和藹的臉上一雙眼睛炯然生威,腰間別着一口烏鞘寬口寶劍,點蒼派,鄭鍾。花希仁曾千叮嚀萬囑咐,京城中有些人是絕不能招惹的,鄭鍾是其中之一。跟蹤者心驚膽寒之下,打出一掌,他的手在顫抖,這一掌不僅軟弱無力,全無威脅,更是破綻百出。
鄭鍾“呵”地笑了一聲,以手作劍,遞出一招點蒼劍法的“拖泥帶水”。這一招勁力剛健,氣勢磅礴,似是拖着千斤石泥,帶着滾滾江水;招出迅疾如風,乾淨利落,全無半分拖泥帶水之意。
跟蹤者措手不及之下,肩頭中招,痛呼一聲。鄭鍾腳下挪步,閃至對方身側,在脖頸上補上一掌,跟蹤者眼前一黑,昏迷倒地。
“想不到鄭伯伯對付這賊人這麼輕鬆…”李夢茹評論道,不無豔羨。
“他的心慌,出手亂了。不然我拿下他,至少要三招。”鄭鍾微笑道,“小姐大有長進啊,武功、計策都令人刮目相看,還能察覺到我在一旁。”
李夢茹笑了笑,隨即正色說道:“聽說近來京城裡有些女子莫名失蹤,我想這人和此事有些瓜葛。”
鄭鐘點了點頭道:“我也聽說了,我勸小姐還是別摻和這事,別說出些什麼狀況,就算傳出些什麼風言風語,也不好聽。”
李夢茹猶豫了片刻答應了,“那把這人交給六扇門的陸言陸大哥吧,我信得過他。”
鄭鍾應了聲,一隻手抄起地上那仍在昏迷中的跟蹤者,如同拎着一隻小雞般輕鬆。李夢茹又說道:“前天我去了袁爺爺的店裡……”
鄭鍾笑道:“不必說,那裡定是人滿爲患,等着我們的大小姐了。”
李夢茹笑了笑,算是默認了,“有三個人挺有趣的,想勞煩鄭伯伯幫我打聽打聽。”
“不知是哪幾個幸運兒,能獲我們大小姐垂青?”鄭鍾笑道,他也生出了興趣。
“只是好奇,沒別的意思。”李夢茹淡淡地說道,也許因爲那三個人對待她的態度,前所未有。“一個是青花會氐土壇的壇主,董越。”
聽到這個名字,鄭鐘的臉上也鄭重了些,答道:“我知道此人,他不會武功,但年紀輕輕就當上壇主,手段絕不簡單。有傳言說他出身於樑王府,但沒人能證實。幾年前一場大火,樑王府裡上上下下無人倖免……這事蹊蹺,但沒人知道真相。”
李夢茹點了點頭,“另一個是魔教的聖子,莫詩詩。”
這個名字鄭鍾當然也聽過,說是如雷貫耳也不爲過。可他沒有回答,他想起數十年前還在師門學藝時的情境。當年的四名弟子,秦伯當、蕭江天、王壯實和他鄭鍾,被譽爲“點蒼四傑。”世事變遷,滄海桑田。“琴簫二友”秦伯當蕭江天四年多前死在吳盛手上,天資最好,武功最高,也是和鄭鍾最親密的那位王師兄,也早已成了魔教的酒尊者。“還有一個人是誰?”
李夢茹回答的名字,鄭鍾從未聽說過。但他有種預感,這個名字,往後他會時常聽到。
“陳軒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