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德勝說出這話時語氣一如既往地平靜,卻聽得平順鏢局一方人不寒而慄。有個鏢師忍不住出言問道:“你不是剛謝過我們少鏢頭麼?怎麼還要劫鏢?”
常德勝理所當然地答道:“葉少俠曾手下留情,我作爲兄長,真心實意地感謝他。我也是竹林幫的幫主。你們是鏢師,我們是綠林,你們護鏢,我們劫道,這都是份內之事。”
“好。你劃道,我接着。”葉斌心中有氣,針鋒相對道。
“葉少俠快人快語。四隻鏢箱,雙方各出四人比鬥四陣,一場輸贏決定一隻鏢箱的歸屬。”常德勝說道。
這比試很難說公平與否。光明正大地決一勝負看似公平,但爭奪的鏢銀是平順鏢局的錢財。鏢局若勝了,不過是保住本屬於他們的鏢銀;鏢局若敗了,則賠了錢財,也損了名聲。而對於竹林幫而言,這筆買賣似是穩賺不賠,卻也並非如此。他們的江湖,大塊吃肉,大碗喝酒,大秤分金,看着瀟灑,看着逍遙,看不到的是殘酷。因爲他們拼得不是名,而是命。他們若殺了對方的鏢師,會面臨對方的復仇;但他們的人若死在對方手上,就那麼死了,他們不會也不能復仇。這是綠林的規矩,也或許是綠林的歸宿。如此看來,這比試未必就不公平。何況江湖弱肉強食,本難言公平,又或許,這就是江湖的公平。
“第一陣我來。”常德勝揚了揚手杖。
“請賜教。”葉斌的傷口隱隱作痛,卻義無反顧地挺身而出。
“我認輸。”常德勝後退了一步,坦然笑道。
平順鏢局衆人瞠目結舌,竹林幫中人鬨笑陣陣,常德志沉默不語。
“下一陣誰上?”常德勝轉頭問了句。
“我!”胡驥、康廣義、戴戎齊聲道。其他人也有躍躍欲試的,但見這三人這般氣勢洶洶,也就不去相爭了。胡驥搶前一步,惹得另兩人喋喋咒罵。平順鏢局這邊,東方宏漸走出人羣,“武當……平順鏢局故人東方宏漸討教‘斬影刀’高招。”
“有僭了。”胡驥行了一禮,禮罷,“唰”地一刀劈出。胡驥有“斬影刀”之稱,其刀法之快疾可見一般。只是一刀,就引得平順鏢局不少人驚呼出聲。東方宏漸也並非等閒,腳下滑步,上身微側,避過刀鋒,回刺一劍指向胡驥左肋。眼見長劍及身,胡驥雙足一點疾疾躥出,瞬息之間繞到東方宏漸身後,刀隨身走,已斬至對方後心。他的身法之快,並不遜於刀法。東方宏漸身子向前掠出,反手一劍兜回,猶如腦後長眼一般,不偏不倚地架開對手這一刀。
刀劍相交,隨着“叮”地一聲清響,二人一前一後分開。二人這兩招雖只是試探,卻不乏兇險,旁觀之人無不暗捏一把冷汗。經了這番試探,二人彼此心中都清楚,對方武功頗有獨到之處,自己絕無必勝的把握。若是少有不慎,或許都會將性命賠在這裡。
二人再度交手,各展生平所學,不敢有半分疏忽。胡驥率先搶上,連攻數刀,端得是迅疾無論,盡顯兇悍本色。東方宏漸運起太極劍法,凝神守一,畫劍成圓。
胡驥身法似風,須臾之間或進或退,忽左忽右,手中蟬翼刀更是如光似電,雖是一人之身,卻彷彿從四面八方將東方宏漸包裹住。東方宏漸身形不離周遭數尺之地,以腰爲軸,運力由腰至肩,由臂到腕,鬆沉有節;運劍綿綿不絕如行雲流水,出劍時快時慢,慢者沉穩卻不古板,快者輕靈卻不跳脫。他的劍法雖不似胡驥刀法那般驚心動魄,但以柔應剛,以靜制動,任憑胡驥攻勢如潮,卻能應付地四平八穩。
胡驥避開一劍,矮身屈膝,一刀橫掃對方下盤。東方宏漸弓步豎劍相迎,胡驥忽地卷刀躍起,人在半空中掄出一刀。東方宏漸長劍橫掛,正面迎上。二人這一刀一劍皆是全力施爲,東方宏漸生於武林世家又有名師教導,功力修爲並不遜色於年紀更長的對手,但胡驥這一刀畢竟藉着居高臨下之勢,勁力上勝了一籌。
東方宏漸忽地探出左臂,屈指彈出,點向胡驥手腕“陽谷穴”。這一招是東方世家的家傳武學,出手極是隱蔽,待胡驥有所察覺之時,對方手指離他手腕已不足一尺。他心中微驚,不禁暗暗佩服東方宏漸應變之巧,出手認穴之準。胡驥猛地運勁,藉着對方長劍反震之力凌空一個筋斗向後躍出,饒是他應變之快,手腕依舊被東方宏漸戳到,好在並未點到穴道之上,雖隱隱作痛卻也並無大礙。
東方宏漸趁着胡驥立足未穩之際,和身欺上,一劍直取中宮。胡驥身法雖快也沒有把握躲閃開來,他單刀橫擺,貼住劍鋒向前推送。東方宏漸長劍一抖,震開對方單刀,直攻而前。待得劍尖觸及對手身上卻覺有異,道是這一劍刺中胡驥斷臂之處,不僅沒傷到對手,反倒給了對手可乘之機。他暗叫不妙,依舊應變得沉穩有度,以攻代守左掌跟上一記手刀斬至半途,幻出一指。卻見寒光一閃,對手刀鋒已然侵至。他忙縮手後躍,堪堪避過,卻也驚出一身冷汗。
一片衣衫緩緩飄落。
旁觀之人無不鴉雀無聲,彷彿那截衣袖落地之聲也清晰可聞。
這二人相鬥久,已然各遇兇險。可他們卻沒想着退避。對於胡驥而言,他早已習慣這種生死繫於一線之境,甚至享受着。他曾因此而損了一條手臂,往後他或許也會因此而喪了性命,但他仍身在其中,甚至樂在其中。至於東方宏漸,在他心中,有一個敵人,或者說仇人,一個他素未謀面卻又恨之入骨的人,一個劍法冠絕天下他無法望其項背的人。但東方宏漸仍舊想着親手擊敗,並親手殺死此人——這是他的信念。爲了這信念,他在這四年之間,流過很多血,流過很多汗,不曾有過片刻的懈怠,也不曾有過絲毫的動搖。面對敵人,他絕不會退避。
刀光,劍影。
寒光閃閃,青鋒隱隱。
胡驥自青年便投身綠林,至今近二十年間,經歷大戰小鬥何止千百,經驗遠勝東方宏漸;東方宏漸生於名門世家,後拜入武當派學藝,所習武功比起胡驥更爲上乘。這二人各佔勝場,不分軒輊。此戰的勝敗之數誰也不能預測;誰也不能預測他二人會再打上個百十多招,亦或下一招就分出勝敗,甚至決出生死。
江婉月的目光不曾有片刻離開過東方宏漸,她雖打心底信任東方宏漸,卻還是忍不住爲他擔憂——每一個女人對於心愛的男人都會如此。葉斌的目光偶爾在江婉月身上流連,更多地也是投向東方宏漸。他心裡很是掙扎,他最想勝過的,或者說他最想取代的東方宏漸,偏偏在爲平順鏢局而戰;更難受的是,此刻他更清楚地意識到,自己與東方宏漸的差距,遠比自己想要得大。
竹林幫衆人也在目不轉睛地看着,默默爲胡驥祈禱。他們雖未必有人多在乎自己的生死,卻絕沒有人不在意兄弟的安危。
胡驥已是汗流浹背,但他的刀依舊很快;東方宏漸也已氣喘如牛,但他的劍依舊很穩。
此刻,常德勝忽地躍入場中,手腕輕輕一抖,竹杖撥開東方宏漸長劍,又借勁回挑,架住胡驥單刀。只是一招,他竟將拼殺得難解難分的二人一左一右隔開。這一招不僅巧妙,出杖的時機與落杖的方位都毫釐不差。東方宏漸原以爲常德勝是上前夾攻,先前那一劍已是破釜沉舟之勢,全無遺力。縱是這般,自己長劍與對方竹杖相交之際,但覺對方杖上所蘊內力充沛渾厚,非自己能及;在竹杖盪開自己長劍後,對方隨即收力撤杖,內力運使收發自如,更令東方宏漸自嘆弗如。
“常幫主這是何意?”東方宏漸問道。
“二位再打下去,怕是不太好收拾了。這一戰我們認輸。”常德勝答道。
胡驥看上去卻不太滿意,“憑什麼?”
“憑我是幫主。”常德勝笑道,“你要受了傷的,得再多的銀子也划不來。”
胡驥不再言語,掃了東方宏漸一眼,退了下去。“下一場我來打,你們誰上?”康廣義走上前來,攥了攥拳,指節咔咔作響。他拍了拍胡驥的肩膀笑道:“你再打下去,八成會輸!”引得胡驥破口大罵,竹林幫衆人又一陣鬨笑。
竹林幫雖輸了這一陣,但氛圍很是歡快;而平順鏢局卻絲毫輕鬆不起來。接下來的兩陣,他們該如何應對?
杜克生與關山嶽二人的功夫比起東方宏漸有所不如,若康廣義與胡驥功夫相差不大,他二人的取勝之機絕不過三成。勝了固然還好,但若是敗了,既有愧於平順鏢局,還墜了武當派的威名。再者戚嵩也並未請他們相助,若是主動請纓也有喧賓奪主之嫌。除卻他二人不談,戚嵩的身手也只是平平,狄秋等其他鏢師更不夠看。
江婉月站了出來。她四年前投身平順鏢局以來,多受鏢局上下的照顧,尤其是葉斌對自己的一片心意,她無以爲報。在此危難之際,她雖是女流之輩,也不願袖手旁觀。
東方宏漸叮囑了句“小心些,別勉強”,葉斌同樣的話卡在喉嚨,嚥下了肚。戚嵩只得自我安慰着:“她畢竟是上官總鏢頭的義女,見慣了大世面,有什麼制勝之道也說不定。”
“好!”常德勝讚道,“巾幗不讓鬚眉!”
“好個屁!”康廣義怒道,“我認輸!”
“爲什麼?”江婉月問道。
“我佩服姑娘的勇氣與擔當,”康廣義認真地說完這句話,背過身去,不再看江婉月,“但我和女人打架,只在牀上。我能打三個!”他不是君子,是個合格的流氓。
平順鏢局已勝了三陣,勝得莫名其妙,但戚嵩心中卻一點也沒有輕鬆下來,因爲還有最後一戰。對他們而言,輸了一陣和輸了所有並沒有什麼區別——他們都不能輸,也輸不起。而最後一戰,卻是最難的,因爲他們並無半分取巧的可能。因爲他們的對手,是“神行千里”戴戎。
戴戎武功之高,毫無疑問是竹林七賢之首,就算比起幫主常德勝也相差不大。戴戎行事,縱稱不上是百無禁忌,也相差無幾。這樣的敵人,誰也不願面對,可平順鏢局不得不面對。
戚嵩提起了刀,他當仁不讓。對他而言,這一戰並不僅關乎於那隻鏢箱,十萬兩銀子,也是他作爲一個鏢師的榮耀——人在鏢在,鏢亡人亡。
戴戎張開了鐵扇,扇面上的血骷髏張牙舞爪。
“還是我來吧。”
這聲音帶着幾分蕭索,幾分冷漠,自東方響起,在竹林幫衆人後方。平順鏢局衆人聽到這聲音無不如釋重負,有人長舒了一口氣,還有人竟笑了起來。他們再沒有什麼好擔心的,此人的到來,意味着此事定能化險爲夷、轉危爲安。
此人不年輕,也不太老,僕僕風塵添了幾分男人的魅力。他腰間掛着一柄劍、一支簫。值五兩銀子的鐵劍、八錢的銅簫,看上去像是個再尋常不過的落魄貧寒的江湖浪客。可正是此人,四年前加入平順鏢局後,讓天下盜賊匪寇聞之而喪膽,談之而色變。
他是嚴莊。他走到了戴戎面前,抽出了劍。“請。”
“我認輸。”戴戎收起了鐵扇說道。
“爲什麼?”
“因爲他們三個都認輸了,我不認輸就太不合羣了。”戴戎笑道,“要是這個理由不夠的話,再加上一個吧,我不是嚴鏢頭你的對手。”
嚴莊點了點頭,向常德勝問道:“常幫主真就這麼算了?”
“當然,時候不早了。”常德生笑道,“現在嚴兄就算把這四隻爛箱子送我,我也懶得費力擡回去了。”
“你看出來了?”嚴莊並不意外。
“我老弟早就跟我說了,我將信將疑,反正閒着也是閒着,就過來碰碰運氣吧。直到看你從東邊過來,我才確信。”常德勝答道,聽得衆人如墜雲霧,不明所以。
嚴莊倒有些意外地看着常德志,點了點頭,“很好。”常德志的腰挺得很直,啐了一口。
常德勝問道:“我倒是有點不太明白,既然有嚴兄護鏢,幹嘛要一真一假這麼大費周折,難道你也有害怕的?“
“有。我怕麻煩。”
“那他們呢?”常德勝指了指平順鏢局其他人。
“對我來說是不必要的麻煩,但對他們,是磨礪。”
“受教了。”常德勝點頭笑道,“要是有一日你不再當鏢師,我請你喝一杯。”
嚴莊也笑了,“要是有一日你不再當強盜,我喝上三杯。”
“告辭。”常德勝揮了揮手,帶着一衆人,鬆鬆垮垮地離去。
竹林幫衆人才走出十餘丈,戴戎便忍不住問道:“幫主,你和那位嚴鏢頭打什麼啞謎呢?”
“戚嵩他們護送的那四隻鏢箱,裡面裝的根本不是銀子,但他們並不知曉。”常德勝解釋道,“我之前也想過,四十萬兩,這麼大的數目,嚴莊怎麼不親自護送。方纔看到嚴鏢頭從東邊來,我也意識到,這本就是嚴鏢頭的暗度陳倉之計,真正的鏢銀,他自己已運到京城了。”
“那常老二你是怎麼看出來的?”胡驥問常德志。
“若鏢箱裡真有銀子,車輪軋地的痕跡不會這麼淺。”
“有你的!”
康廣義笑問道:“我說,幫主,咱們這是算是一敗塗地吧?”
“當然,四戰皆負。除了胡老弟,其他三人連一戰的勇氣都沒有!”常德勝笑道。
“你帶的頭!”康廣義和戴戎齊聲笑罵道。
“爲了慶祝咱們的失敗,我做東,喝酒去!”常德勝笑道。
“去哪兒?”
“就近吧,走個幾里路,雅棲客棧。”
“不去,那裡的酒淡出個鳥兒味來!”有幾人叫道。
“猜你們就這麼說,那去找張員外吧,過些日子他兒子要娶媳婦兒了,咱們先去討幾杯喜酒喝。要是他們拒絕的話,酒就更好喝了。”
他們笑着,鬧着,走着,唱着……
平順鏢局衆人也有說有笑着,此地距京城不到百里,他們也不再有任何包袱。至於嚴莊的安排,既然結局是好的,也沒人有什麼怨言。而三位武當弟子對嚴莊不戰而屈人之兵頗爲佩服,連帶着對平順鏢局也多了幾分敬意。
“在下關山嶽,拜見嚴前輩。”
“嗯。”嚴莊應了一聲。
一個鏢師打了個哈哈,“我們嚴鏢頭就是這性子,關兄弟別見怪。”
“不敢。”關山嶽嘴上說着,心裡卻有些不太是滋味。他有心結交,又以後輩之禮相見,對方卻如此赴宴。他們武當弟子行走江湖向來是受人敬仰禮待的,何曾受過如此冷遇。
那鏢師又說道:“我們路上受了武當派照顧,關兄弟也不算外人,嚴大哥就別這樣了吧。”
嚴莊停下了腳步。“你是武當派的?”
“是。家師雲歸,前輩可能相識?”關山嶽問道。
“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