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人不急不緩地向着千靈山一路西行。
康廣義的話沒有說完,他也願意和這幾個人說。“我姓康的很少服人,但對我們常德勝常幫主五體投地。他年紀沒比我大多少,一副不着四六的樣子,可真遇到事,他有譜,有種。十多年前他創立竹林幫前,曾是朝廷的參軍,大好前程。後來因爲一樁陳年的大案,他爲別人上書請願申冤,受了牽連,下了錦衣衛的詔獄。他出獄後創了竹林幫。天下之大,或許有他容身之所,卻容不下他那顆心。常幫主未必算是,但竹林幫裡很多人和我一樣,是被逼到這個份兒上,只能落草爲寇。和書公子交手的戴戎、那醉鬼張一伶都是這般。”
“斷臂、使單刀那位呢?”莫詩詩頗有興致地問道。他說的是“斬影刀”胡驥。
康廣義笑道:“老 胡不一樣,他打小就想當強盜。愛這行,所以幹這行。”
言舒不禁莞爾,其他幾人更是哈哈大笑。康廣義接着說道:“可綠林並不像他最初想的那樣。是有大塊吃肉,大碗喝酒,大稱分金的風光逍遙,但也有很多糟心事。”
“什麼糟心事?”莫詩詩又問道。
“我們做的事,腦袋別在褲腰帶上。臨行前喝的一碗酒可能是這輩子最後一碗,路上看到的夕陽可能不會再有朝陽。完事後還提心吊膽,怕人來報復尋仇。老 胡那條胳膊,就是被複仇的人斬斷的。見慣了生死,這些算不得什麼,更糟心的多了去了,但不足向外人道了。”
“以你們幾個的本事,摟些銀子不是什麼難事兒啊,怎麼過得那麼寒磣?”莫詩詩平時沒有這麼多問題。
“銀子沒那麼好賺,”康廣義搖了搖頭,“而且我們也不是什麼銀子都賺。就說陳兄弟這樁天青懸賞,幫裡沒人會打這主意,除了老戴。常幫主那麼說不過是跟你開個玩笑,也是給你提個醒…”
聽到這裡,秦思瑤微歪着頭問道:“見到你忘了問,這會兒想起來,你怎麼上了青花會的懸賞?”
陳軒宇在馬背上坐得很穩,聽到這話也沒栽下去,當着這些人的面也不太好解釋,含糊其辭地說:“我也納悶呢…回頭再說吧……”
莫詩詩知悉箇中緣由,雖不是在青樓中爭風吃醋可也相差不遠。他看陳軒宇在秦思瑤面前又是緊張又是尷尬的手無足措,“哈”地笑了聲,也沒點破。秦思瑤聽出其中定有些什麼不可向她言說的,卻沒有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意思。“我擔心你本想勸你說回太行吧,可聽師父和大師兄說,經不起風雨和磨難,成不了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言舒插口笑道:“這話是你們師父說的,我可沒那境界,不過轉述了下。陳師弟在竹林幫裡說的那句話,‘我的江湖路,靠我自己走’,聽得我心潮澎湃的!”他大笑三聲,隨着神情嚴肅了些:“但我做師兄的還想勸一句。男子漢頂天立地,不該受別人庇護;但人力有窮,有時力所不逮,也該接受別人的幫助。仗着一腔熱血不管不顧,那不是勇,是蠢。”
莫詩詩“哼”了一聲,但這話他也聽得進去。陳軒宇笑道:“多謝提醒,其實啊,若不是當着思瑤的面拉不下這個臉,我說不定早哭天搶地跪地求饒了。”
言舒哈哈大笑,他越來越喜歡這個師弟;莫詩詩啐了一口,也笑了。秦思瑤臉上微微一紅,這是他頭一次這麼叫她……
歐宇嘿嘿傻笑了一聲,“那不是和我一樣了麼?”
“虧你有臉說!”莫詩詩鄙夷地掃了他一眼,擡了擡腳。
歐宇的馬似是受了驚,揚起前蹄,嚇得他一哆嗦,仍不太服氣地反駁道:“陳大哥不也這樣麼?”
“他是這麼說,而你,是真這麼做了……”莫詩詩一言道破天機。
秦思瑤認真地看着陳軒宇,“你那句話真的很棒。我出發時就沒有了勸你回太行的想法,只想跟你說江湖險惡,多加小心。”
莫詩詩開口問道:“你爲了說這句話專程來找他?”“多加小心”不過是句廢話。但爲了這句廢話而來,絕不是多此一舉,恰恰相反,是最珍貴的。
“不是…”秦思瑤簡單地答了兩個字,目光投向陳軒宇,低下了頭。
是馬兒走得慢了,還是心跳得快了?
“我想見你…”她的聲音很輕。
輕得春天的花兒開了。
他看着她,輕輕笑了,“我本想着京城的事了了,就去太行。我想見你,不只見見你……”
兩匹馬湊得很近……
“年輕,真好。”康廣義感慨道。
“甭管他們。”莫詩詩有些酸溜溜的,想到了竊玉,又。他定了定神問道;“你接着說,你們什麼銀子不賺。”
“昧良心的銀子不賺。”康廣義說道,“沒多少良心,所以更珍惜。也因爲還有這點良心,銀子就沒你想得那麼好賺了。去年秋天,我們在河北境內搞了幾千兩銀子。還沒捂熱乎呢,得信說這銀子是逐鹿郡那邊李家莊莊主賑濟受了蝗災的鄉民…”
聽到李家莊,陳軒宇和秦思瑤相視一笑。秦思瑤撇過頭去,陳軒宇問,“然後呢?”
康廣義答道:“然後我們連夜趕路把銀子送了回去,磕頭賠罪,還另外搭上了兩千兩,算爲鄉民盡一份心吧。”盜亦有道。“幾個月前我們劫了個贓官,可他那些錢財是給母親請名醫瞧病的。這錢我們能拿麼?”
“還搭進去多少銀子?”這回是莫詩詩問的。
“沒搭銀子,賠了根老山參。”康廣義說道,“等那贓官母親病好了,我們又幹了他一票。”道亦有盜。
康廣義說得認真,聽的人也同樣。“銀子不好賺,也不禁花。幫裡上下百餘人的吃喝用度,死去的弟兄們留下的孤兒寡母得照料,疏通官府打點人情,還有周濟些窮苦的鄉民……”
“那些爲富不仁的財主活該報應,劫富濟貧,康大哥好樣的!”歐宇由衷讚道。
富人對人不仁就該被劫麼,他們的銀子是正正當當辛辛苦苦賺來的也有錯,有罪?而劫富的人,燒殺搶掠得來的銀子,濟給了窮人,就值得稱頌麼?陳軒宇並不苟同,但他沒有問。
可千百年來很多人認爲劫富濟貧是一種俠義。持這般想法的,多是窮人,他們仇富,希望富被劫;更希望自己被濟。劫富濟貧,是盜的道,也是道的盜。
陳軒宇雖沒有問,可康廣義的話也算是種回答,他笑着搖了搖頭,“沒歐老弟想得那麼高尚。不劫富濟貧,難不成還劫貧濟富?那是朝廷乾的事……再說了,窮人能有什麼好劫的?劫富,雖說我們搶的多是些爲富不仁的,可真要缺錢缺那個份上,管你仁不仁的,該劫還得劫;濟貧,心裡能舒坦些,也有實打實的受益。那些窮人得了好處,會跟我們通風報信,也是互惠互利。而且劫來的錢,濟貧也只是一小部分,大頭還是自己揮霍,吃喝嫖賭。”
“挺好。”莫詩詩認同。
“嗨,好不好的……”康廣義坦然,也看得開,“有些兄弟沒結下什麼大仇,也沒留什麼底,攢了些積蓄能洗手抽身,轉做些正行。像我這種的,習慣這生活,而且身上揹着幾條人命,想改也改不了。江湖中有稱‘竹林七賢’,我們幾個臭皮匠裡,只有戴戎手上沒沾過死人血。”這個答案多少有些令人意外。
“莫老弟說我們竹林幫看着寒磣了些,住的地方是有點兒…”遠遠不只一點。康廣義笑道:“可還是那句話,習慣了。金窩銀窩也不如自己的草窩。”
“不只是住的,連口酒都不管飽。”莫詩詩撇了撇嘴。
康廣義笑道:“最近沒什麼活。”
“那連口酒都喝不起了?”喝不起酒的人很多,但若說竹林幫喝不起酒,未免令人匪夷所思。
“大半個月前有票大的,平順鏢局的鏢。可惜棋差一着,被擺了一道,撲了個空。雖說這陣子沒什麼進項手頭拮据點,倒不至於喝不起酒,”康廣義笑道,“只是沒活幹哥幾個整天湊一塊喝酒,昨晚上喝到精光。今天老張酒癮犯了,清着空酒罈子的福根,竟找到一罈滿的……那就接着喝!管他媽的呢,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沒錢明日睡。”
幾人哈哈大笑中,康廣義下一句話,聽得歐宇雙目放光,“想起來平順鏢局裡有個妞,挺不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