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明。
天藍得又高又遠,綴着三兩朵慵懶的雲,似是凝在畫上一般,動也不動的。
李家莊內。
陳軒宇半夢半醒間,聽得“咚咚咚”一陣急促地敲門聲,迷迷糊糊地打開房門,見秦思瑤站在門外,未施粉黛,巧笑盈盈。他不知是現實,還是夢裡……
直到秦思瑤“啊”地輕叫一聲,慌忙轉過頭去,惱道:“快穿好衣服!”
陳軒宇睡意盡消,忙躲回屋中,草草梳洗了,從包裹中取了身乾淨的外衣。
秦思瑤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陳軒宇回報以微笑,“早,啊,天真好!”
“都什麼時辰了,早什麼早,還睡懶覺呢!”
“昨天我趕了一天的路,到了晚上還被你師父,不對,是咱師父灌了好幾杯酒,還和那麼個壯漢打了一架,不得好好緩緩?”陳軒宇無辜地笑道,“唉,正做着好夢呢,就算再回去補個回籠,也續不上了。”
“還說呢,師父等你吃早飯等得都急了,你要再磨蹭他非收拾你。”秦思瑤笑道。
二人並肩走着,相隔不足一尺。陳軒宇彷彿聞到她身上若有若無的香氣,心猿意馬,只盼就這麼走下去。可這一道遊廊,似是剛走,就到了頭。陳軒宇停下了腳步,對着昨晚那棵倒黴的梅樹。那棵梅樹一丈來高,經了昨夜的雨,或許還有酒的洗禮,萌出幾點新芽,藏在淺粉色的花中。花瓣上還沾着未乾的雨滴,更添了幾分嬌豔。“這花真美。你看那枝上有幾朵?”
她手指輕點,一朵朵地數着。他看着她,她比花更美。他只盼着那枝上的花多一些……
“十一朵。”她數得仔細,也數得不快。
可惜只有十一朵。
“你數錯了。”他搖頭笑道。
她又數了一遍,數得很仔細,也很慢。“分明就是十一朵。”
“是十朵。”他輕輕摘下一朵,別在她的耳畔。他想輕輕摸摸她的臉,想吻吻她,也只是想想。“你丟了只簪子,這隻當是我給你的吧。”
她低下了頭,輕輕捏着衣角,臉上浮起兩朵紅雲,比花還嬌豔。也只是片刻,她再擡頭時臉上的忸怩之色已褪去,狡黠地笑道:“你可真笨。簪子可不是戴這裡。”
他看着她。“你猜我昨晚做了什麼夢?”
“要麼是金榜題名,高中狀元;要麼是武功大進,無敵江湖。”秦思瑤順口猜道。
“金榜題名還是好的,畢竟有個賭注在那呢。無敵江湖就算了,我不是那塊料。”陳軒宇笑道,“不過都猜錯了。”
“那你夢到什麼了?”
“夢到你了。”
秦思瑤料想着他接下來不會說什麼太好聽的話,揶揄道:“是不是你哪招劍法練得不對,我這做師姐的看不過去,狠狠打你屁股來着?”
“可別了,”陳軒宇忙說道,“昨天那巴掌我還沒緩過來呢。”他又笑了起來,“我夢到,你燒好了飯菜,還燙了一壺酒,等着我。”他笑道,“那酒真香。”
她狠狠地踩了他一腳,跑進了屋。
屋中劉三忍已等得不耐,先吃了起來,擡頭瞥了眼一前一後進來的兩人,陰陽怪氣地說道:“再墨跡天都黑了。還有,你那朵梅花是什麼意思?下飯啊?”
桌上擺着一大碗米粥,一碗茶葉蛋,兩屜包子,兩碟小鹹菜。陳軒宇聞到香味,食指大動,狼吞虎嚥起來。秦思瑤的吃相也不像什麼大家閨秀,但和陳軒宇相較之下,顯得格外文雅。
劉三忍已吃了八成飽,放下筷子,“咱們太行派的門規,吳盛都跟你說了吧。”
陳軒宇使勁嚥下嘴裡還沒嚼完的包子,放下碗筷答道:“沒有。他說不能越俎代庖,這些事師父你會說的。”
“他就是懶!還弄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呸!”劉三忍罵了一聲,擺了擺手笑道:“咱們這門派沒那麼多條條框框的,大的規矩大致是你們讀書人‘仁義禮智信’那一套。我說着,你吃着,說了沒那麼多規矩的。”陳軒宇也不含糊,又開動起來。劉三忍繼續道:“咱們太行派自立派至今,不過幾十年,到你們這是第三代。咱們開派祖師是我師父,你師祖,叫袁天楓……”陳軒宇忽地想到,自己在大同府書攤那買了本《推 背 圖》,著書之人叫袁天罡,只有一字之差。“……我師父早年曾是武當門下,後脫離了師門,自己開宗立派,說是開宗立派,說白了也就在山頭買了幾傾地,前後收了三個弟子。大弟子是如今的掌門秦若,也是她爹爹。”他指了指秦思瑤。“這樣啊,看來我得好好拍拍他的馬屁。”陳軒宇玩笑了句。
“我排老二。你還有個師叔,叫言嘯軒……”劉三忍問道:“吃完飯跟我回去?”
“我還要進京趕考呢,之後的事,之後再說吧。”陳軒宇一直沒停下嘴來,那兩屜包子也只剩空空的兩個籠屜。
“瞧你跟個餓死鬼投胎似的,又沒人跟你搶。”秦思瑤取笑道,爲他盛了碗粥,剝了個雞蛋。
“我前幾天認識了個朋友,他叫莫詩詩,你沒見過他的吃相……”陳軒宇說着,一口咬了半個雞蛋,噎到了;忙喝了一口粥,又嗆到了。秦思瑤大笑。
劉三忍卻沒有笑,“你知道莫詩詩是什麼人麼?”
“一個看着不那麼好實際卻未必那麼壞的人。”
“我問的是他的身份。”
“我大概猜到了。”陳軒宇答道,“但我可以裝作不知道。”
劉三忍忽地換了個話題,“昨日那醫酒二尊者,你覺得他們怎麼樣?”
“二人都身負驚人技藝。醫尊者話不多,像是老成持重之人;酒尊者行事乖張了些,但也不算太出格。”
“這評價也中肯。”劉三忍點了點頭道,又問了個看似並不相關的問題。“你知道天下誰的醫術最高?”
“他這麼孤陋寡聞,當然不知道。”秦思瑤笑着損了一句。她也不明白,這位初遇的師兄弟,相處時不覺得有絲毫陌生拘謹,反倒輕鬆愉悅。或許是所謂的緣分?也或許只是因爲陳軒宇臉皮厚加自來熟,而她自己也是活潑喜鬧的性子。
“醫尊者?”陳軒宇硬着頭皮蒙了個答案。
“當然是中郭先生,這你都不知道,笨。”這個答案毋庸置疑。當今太醫院最高明的御醫嶽伯麟,便是中郭先生之徒。而中郭先生醫術之高,縱是華佗在世,扁鵲再生,也未必能勝之。
“那醫術第二的又是誰?”劉三忍又問道。陳軒宇和秦思瑤大眼瞪小眼,最終得到的答案是——秦思瑤的眼睛更大。至於劉三忍的問題,他們不知道,也少有人知道。自古以來各行各業都是如此,只有第一纔是千口傳頌,而第二往往無人問津。最終劉三忍回答了自己的問題:“第二我也不知道,不過醫尊者或許能排上這個位置。像他這種有妙手回春之術的大夫,無論在哪裡都受人尊崇。在江湖上行走,武功再高也保不齊會受個傷生個病。”
“師父這話說得好,”陳軒宇應道,“像我,說話做事規規矩矩的,可遇到了不講理的惡人,昨天捱了那惡人一巴掌今天又被踩了一腳,唉,流年不利。”
秦思瑤被擠兌得直想將一碗粥潑到他臉上,還是忍住了,靈機一動地回擊道:“我今天也不太順當,但也算不得什麼事,踩到狗屎了。”她看着陳軒宇,得意地像是個凱旋的將軍。
劉三忍敲了敲桌子,乾咳了兩聲,將話題拉了回去,“醫尊者三十年前就是一方有名的大夫,後來他加入了魔教,在教中地位也是極高的。”
“他們是魔教的人啊。”秦思瑤訝然道。
“這你都不知道,笨。”陳軒宇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劉三忍有些頭痛,忙止住這二人,“醫尊者母慈妻賢,兒女雙全,平日裡救死扶傷,給窮苦人家瞧病不收診金,受人敬,受人愛……”他惋惜地嘆了口氣。“當年衛輝府上官世家的一位前輩受了重傷,命懸一線,請來了醫尊者醫治。可那位前輩還是死了。”
“然後呢?”秦思瑤問道。
“然後上官家要醫尊者償命。”
“哪有這道理,”秦思瑤皺眉道,“那位前輩本就性命垂危,醫尊者醫術再精也未必能迴天啊。再說就算償了命也無補於事,人死也不能復生。”
“說得好。”陳軒宇讚道,“來,師兄獎勵你一根小鹹菜。”惹得秦思瑤俏臉一繃,卻掩不住笑意。陳軒宇又扒拉了兩口粥,緩緩說道:“但推己及人,換我做上官家的人,也不好受。”
劉三忍嘆道:“可上官世家的人卻做得太絕了。醫尊者一家七五口,只有他本人倖免於難。後來他入了魔教。之後上官家不少人死於非命,死後還被挫骨揚灰。”
秦思瑤怔怔地說不出話來。陳軒宇也放下了筷子。
劉三忍繼續道:“當年那個懸壺濟世爲人所敬大夫,如今成了心狠手辣令人聞風喪膽的魔教尊者。至於酒尊者呢,他本人喝酒,但他用這名號只因爲不想再用從前的姓名。他叫王壯實。”
這個名字或許有些俗氣得喜慶,怎麼聽着也不像是個武林高手的姓名。但此人的的確有着驚人的技藝。
“他是叫王壯實也好,號酒尊者也罷,他還是他,那些傷心事糟心事不會被忘卻。他年少時拜入點蒼派,入門短短几年,再沒有人會取笑他的名字了,他的天資之高,武功進境之快,令那些師兄弟們難以望其項背。後來,他娶了妻,生了子。三年後,他殺了他的妻兒,還重傷了兩個想保全那母子二人的師兄。因爲妻是他的妻,但兒子卻不是他的兒子。然後他被逐出了師門,入了魔教。”
“師父這是勸誡我不要和魔…摩尼教中人來往吧。”陳軒宇似是聽出了弦外之音。
“那倒不是。”劉三忍搖頭道,“要說醫酒尊者是好人,談不上;要說是惡人,也未必盡然。魔教教徒未必就是惡人,名門正派弟子也未必就是好人。再說,好人未必不會做壞事,壞人也未必不會做好事。好人未必不會變壞,壞人也未必不會變好。”
這話有些繞口,陳軒宇還聽得明白,“那師父的意思是?”
“但魔教行事,很多時候不太循規蹈矩。你與他們結交,要潔身自好,有所爲有所不爲。”劉三忍正色道,“與朋友相交,以誠相待。他若有爲惡之心,你該勸他棄惡從善;他若爲惡,你該身體力行地勸阻。世事繁複,沒那麼容易分辨對錯善惡。”
“是。”陳軒宇凜然道。
吃罷了飯,說完了話。是該啓程的時候了。
“盤纏夠麼?”劉三忍噓寒問暖着。
“夠。”陳軒宇心裡暖暖的。
“那,有多的麼?”
“有……”
“那勻我點,”劉三忍笑道,“我手頭緊!”
“……”
“師父!”秦思瑤早就習慣了劉三忍這做派,但當着這位才入門的小師兄,她仍有些難爲情。
“不是外人才這麼說呢,不玩那些虛頭巴腦的。”劉三忍笑道,好不謙讓做作地收下了陳軒宇的幾錠金元寶。這厚顏無恥的勁多少令陳軒宇有些猝不及防。“還少些什麼,跟師父說。”
“什麼都不少,我也用不着什麼。”陳軒宇答道,又笑着補了句,“也沒什麼多出來的……”
劉三忍最後又囑咐了句。一句廢話,也是真心話。“江湖險惡,多加小心。”
“師父也多保重。”陳軒宇抱拳,又向着情緒有點低落的秦思瑤笑道,“你呢,跟我走麼?”
秦思瑤被問得措手不及,愣了一下,搖了搖頭。
“那我們,江湖再見!”
自他道別到他的身形消失於她的視線,她眨了八次眼,他回了一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