瘟神終於離去,夜哭狼心裡卻絲毫輕鬆不下來,如同他疲憊的身軀。
“快…快救我!”斷續虛又弱的聲音傳自蜷縮在地上的許青河。之前一動不動的他此刻痛苦地顫抖着。當他意識到在劫難逃之際,當機立斷索性裝死矇混,強忍着痛苦一動不動,直捱到莫詩詩離去。他掙扎着說出這幾個字後,短而促地喘息了幾聲,再也支撐不住,昏了過去。
“幫主你還活着?!”夜哭狼又驚又喜,忘記了身上的疼痛迎了上去,卻被笑面虎攔了下來,怒道,“你幹什麼?!”
“你說,我們該怎麼辦?”笑面虎笑問道,笑裡藏刀。
“先爲幫主治傷啊。”夜哭郎給理所應當地答道。
“咱們許幫主裝死裝得真像,”笑面虎悠哉地說道,“他馬上就用不着裝死了。”
“什麼意思?”
“因爲馬上就要死了,死在你夜哭狼手上。”笑面虎語出驚人。
“你瞎扯什麼?!”夜哭狼又驚又怒。
笑面虎說道:“那位莫爺來算賬時,咱們幫主把潘巧兒這事甩到我頭上。”
“本就因你而起。”夜哭狼辯道。
“好。那我問你,那莫爺要殺他時,你挺身而出。他只顧着逃命,可有絲毫顧及到你的死活?”
夜哭狼沉默。
“我再問你,幫中多少兄弟,這些年來早起貪黑刀口舔血……境況好的手頭上有點餘銀;大半數幫衆只夠餬口養家,生意興旺時家裡能有點餘糧;更別說那些境況悽慘的,爲了咱們幫裡受了傷斷了手,乃至送了命留下孤兒寡母,咱們幫主又是怎麼待他們的?”
夜哭狼沉默着垂下了頭。
“我再問你,管賬的老呂是怎麼死的?他許青河給他第三房姬妾慶生,想從幫裡的賬上支兩千兩銀子,老呂不答應……而那位姬妾,是你船行裡船老大的青梅竹馬。”笑面虎說到這裡停頓了片刻,“你說,他該不該死。”
“該死。”夜哭狼咬牙切齒地說道。他抽出了刀,一刀斬出,斬向的是笑面虎!這一刀突兀,卻並不太快。他此刻的身體,抖抖腕,挪挪指都又酸又疼,可他仍義無反顧地動手。
可笑面虎早有防範,冷笑一聲,右腳向後滑出,旋肩側身,輕而易舉地避過。他滑步之際左手暗擡,遮擋在肩後甚是隱蔽。夜哭狼一招用盡,正欲收刀,猛地驚覺對方手掌已拍在自己肋下。這一掌不蘊着絲毫氣力,但夜哭狼背後驚出一身冷汗,甚至忘記了身上的疼痛。
笑面虎搓了搓雙手,“接着來吧,放心,我不會殺你。”
夜哭狼嘆了口氣,他知道江湖中不會有奇蹟,至少從沒有什麼奇蹟發生在他的身上。他的功夫雖說稀鬆平常,可幾分和自知之明好歹是有的。過去幾年裡他和笑面虎幾度切磋過,不分高下。但剛纔交手那一招,他便了然於心,就算自己毫髮無損,也絕不是笑面虎的對手,雖不至於差之千里,百八十里總是有的。笑面虎的心機更令他心悸,數年來隱藏得絲毫不露,今晚絕不只是因爲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纔要殺許青河。夜哭狼心裡清楚,他救不了許青河,可他自己也絕不能親手結果許青河的性命。
這是他的義。於是他又向笑面虎揮刀。連攻三刀,“五虎斷門刀”。
笑面虎衣不染塵地避開第一招“虎嘯平原”;接着連消帶打,將夜哭狼第二招“暴虎馮河”的左劈右斬拆解地乾淨利落,又搶先半步,在對方手肘一撥,令夜哭狼的第三招“雄霸羣山”偏了數寸,慢了數分。
這幾寸,幾分,對於本就懸殊的二人,足以決定勝負。
夜哭狼肩頭中了一掌,並不重,只是身子微微一晃。但他驀地劇痛難當,疼得冷汗直冒,忍不住哼了一聲;不只是疼,也奇癢難止,從皮到肉,癢到心裡。他“哐當”丟下單刀,急促而用力地搔撓着中掌的肩頭。他越撓越癢,越癢越撓,撕破了衣衫,露出肩頭烏青的掌印……他又驚、又怒、又怕,只盼這一切都是一場噩夢,但肩頭的麻癢與疼痛令他無法欺騙自己。
笑面虎看着夜哭狼,又笑了。他攤開雙手笑道:“我這掌法叫‘五毒摧心掌’,以你的見識,多半沒聽過。以你的武功……”笑面虎搖了搖頭,“一個時辰,你這條手臂也就感覺不出痛和癢了。不出三個時辰,你就不會再覺得痛與癢了。”
“快…快救我!”夜哭狼嘶吼道,他想起這句話許青河剛剛說過。
“我敬佩你的忠義,也不是非要勉強你動手殺了咱們的許幫主。還是我自己來吧,勞駕你稍候一兩個時辰。”笑面虎的笑容,令夜哭狼不寒而慄。
“別……”夜哭狼的五官扭曲着,面貌猙獰可怖,掙扎着呻 吟出這個字。他身上的痛癢與心中的恐懼蓋過了他並非那麼崇高堅定的尊嚴和義氣,連滾帶爬跌跌撞撞地到了許青河身邊……
刀起,刀落。
鮮血四濺。
夜哭狼依稀聽到,許青河也掙扎着呻 吟出一個“別”字……
笑面虎一揚手,丟出一個瓷瓶。“紅的外敷;白的吞服。七日內,忌飲酒,忌發物。”夜哭狼緊緊抓住這救命的稻草。隨着痛癢之感漸漸消散,他也冷靜下來。殺死許青河那一刀,也在他自己心靈的堤壩上豁出一道缺口,本就稀疏的道義與尊嚴更流失殆盡。殺死許青河,也讓自己的把柄牢牢握在笑面虎手中,往後只能任其擺佈。除非……既然能殺許青河……
“你在想什麼?”笑面虎眯着眼睛問道。
“在想接下來該怎麼辦。”
“是你,還是我?”
“我有得選麼?從今往後我們是一條繩上的兩隻螞蚱了。”夜哭狼嘆道。
笑面虎冷笑了一聲,“一隻手上的兩根指頭,都不一般齊,何況兩隻螞蚱?我怎麼想的,會怎麼做,你慢慢會知道,絕不會虧待你。”
夜哭狼在心裡冷笑一聲,“那就多謝了。”
笑面虎不急不緩地繼續道:“至於你怎麼想的……既然殺了他許青河,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也殺了我笑面虎,一了百了。”
“我…我沒有…”夜哭狼想強作鎮靜。這正是他剛纔的想法。
“你這麼想很好,”笑面虎讚道,“要是沒這點心機魄力,我也不會留着你。但我奉勸你別動這心思,就算你真長了本事,最好也掂量掂量,我那‘五毒摧心掌’的解藥,只有半年的效力。半年後,除了我,沒人能解。”
夜哭狼沉默良久,終於認命地開口道:“你要我做什麼?”
“好好活着,活得好好的。”笑面虎說道,“先將咱們的許大幫主好好收殮,但秘不發喪。”
夜哭狼不無擔憂地問道:“許幫主的姐姐可是雁蕩山的掌門夫人,咱們怎麼向她交代?”
笑面虎冷笑道:“先瞞着,我還需要些時間。至於交代,呵,場面功夫,還是要做做的。咱哥倆深受許幫主大恩,自然要圖報,立誓親手爲他復仇……許青河的位置,從明天起就是你的了,別的別多問,你該知道的會知道的……”
夜哭狼發狠道:“我要許青河的銀子。”
“都是你的。往後的銀子,你數都數不清。”
“我還要他的女人!”
笑面虎更滿意了,“明着,咱們好好侍奉幾位嫂子;私底下,你怎麼‘侍奉’她們就看你的本事了。”
夜哭狼也笑了。
笑面虎繼續道:“至於那位潘巧兒你不能碰,我得親自送她回去。那姓莫的小子,以後就算能惹得起,也千萬別去招惹……”
月夜。
莫詩詩漫無目的地,慢慢悠悠地走着,不知道也不在乎去哪兒。他揉了揉肚子,打了個哈欠。他有些餓了,也有些困了。餓了,再熬一熬,下一頓吃得更香;困了,熬不住,就睡吧。至於是投宿客店,還是露宿街頭甚至曠野,對他而言,全無分別。人睡着了,是睡在自己的夢裡。他喜歡吃香的肉,喝烈的酒,過精彩刺激的日子。但日子就算過得平淡無聊,他依舊快樂。快樂或不快樂地活着,一天就是一天,何必難爲自己?所有操心的,糟心的,憂心的事,睡一覺,醒了就忘了。他活得問心無愧,活得沒心沒肺。這是他素樸的智慧,智慧的素樸。
他此時還沒有睡,也在操心着些不大不小的事。“算算路,再晃盪個一兩天,我也該回去了。”“明兒去哪兒吃呢?一刀鮮還是望江樓?唉,一個人吃飯倒覺得寡淡了。算了,明兒的事兒明兒再想吧。”“笑面虎那混蛋跟耍了什麼心眼兒?”他忽地反應過來,“媽的,在半道上給我下套的,是笑面虎!”他又想了想,沒想明白,索性不想了。他不知道,笑面虎並非針對他莫詩詩,而是許青河,也不僅僅是許青河……
“唉,要是陳軒宇那王八蛋在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