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李家莊外,南邊大路上,醫酒二尊者快步疾行着。他們的腳程好快,呼吸之間身形已在數丈開外。
“那小子說少爺往南方去了,他的話靠不靠譜?”酒尊者問道。他說的“小子”自然是陳軒宇。
“死馬當做活馬醫。”醫尊者應道。
“在你手上還會有死馬?”
“我只會醫人,不會醫馬。醫術再高,也只能回春,卻不能迴天。”
“下個月,少主的歷練就要開始了。你怎麼看?”酒尊者又問道。
“前途坎坷,凶多吉少。”
“你就不能說點吉祥話?!”酒尊者不滿道。
醫尊者的語氣依舊平淡:“老生常談了。你要聽難聽的真話,還是好聽的假話?”
“好聽的真話。”
“也可以。喝多了,或者睡着了,都能聽到。”
酒尊者沉默。
醫尊者說道:“不如意事常七八,可與人言無二三。”
江湖是殘酷的。這道理酒尊者數十年前就明白。不僅明白,而且刻骨銘心。又聽醫尊者輕嘆了聲:“況且這次歷練,怕是比二十年前那次更加兇險。”
“以少主的武功,尋常人絕不是他敵手。”
“歷練靠的不只是武功。而且他面對的,不是尋常人。”
“不只是武功,少主看着雖有些傻,有些混,有些不通世事,其實他心裡跟明鏡似的……”
“是。但他行事太沖動,也欠分寸,會給人可乘之機。”醫尊者評論道,猶豫了片刻,搖頭嘆道,“而且,這次歷練,日防夜防,暗箭難防,家賊更難防。”
酒尊者猛地住了腳步,驚怒交集,“你是說,本教會有人趁着歷練下手?”
醫尊者冷笑一聲答道:“他們不敢明目張膽地做,但也不會安分。而且你以爲只有這次歷練麼?”
“什麼意思?”
“十八年前,聖女莫愁遭人圍攻而亡。那些人是如何得知她的行蹤的?”
“我一直以爲是吳盛無意中泄露的。” 酒尊者沉默了片刻,搖頭道。
“不是吳盛,他也是被矇在鼓裡。不然以他對聖女之深情,若知曉她的行蹤,定會趕去與她相會。”醫尊者解釋道。“但究竟是何人指使,教中有哪些人蔘與,仍是懸疑。他們,或他們的子弟不會放過此次歷練。教主與莫左使想順藤摸瓜,將他們連根拔起。”
“我們該怎麼辦?”
“忍。等。”醫尊者冷聲道,冷得讓人不寒而慄。
“我說的不是這個,”酒尊者搖頭道,“我擔心的是少主……”
“我們什麼也不能做。這是規矩。”
“那他們爲什麼能下黑手?”
“因爲他們在暗。”醫尊者看着神情黯然的酒尊者,又微笑道,“但別忘了,我們雖不能插手,但有一個人可以。”
“誰?”酒尊者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的稻草,忙問道。
“當年的莊 嚴王。”
“我還是不放心,”酒尊者嘆道,“莫左使怎麼忍心置少爺於險境,那可是他兒子啊。”
“這是他們的使命。”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李家莊外,西向的一條小道延伸着,曲折蜿蜒。這條小道平日裡極少有人來往,野草叢生。
此刻這小道上走着個又高又瘦的挑夫,揹着一條又長又寬的扁擔。他的斗笠掛在脖子後面,也只有在這寂靜無人的荒野、靜夜,他才能夠堂堂正正地活着。他不快不慢地走着,時而望向雨後澄澈的夜空。
明月當空,繁星點點。
但這點點繁星卻沒有一顆是他的歸屬。他相信有些星是看不見的,就像江湖中有些人行走在黑暗中。這些人,是否也向往着光明?
他的腳步逐漸放緩,最終停了下來。他伸手在背後一抄,扁擔入手,就中一磕,扁擔就中斷成兩片,露出藏在其中的一根齊眉棍。他雙手一前一後地握在棍上,左腳踏前,右膝微屈,雙目緩緩掃視四周。他感覺到有人在窺視着他,感覺到危險。
他的感覺一向很準。
一刻,兩刻……
足足一個時辰,他站在原地,一動不動。這種感覺很不好受。他的手心漸汗,大腿也發酸,但他的精神仍無半分鬆弛,像一隻伺機而動的猛獸。但他心裡也清楚,他是獵物,面臨的是個老道的獵人。
他終於等到了獵人現身,但他並沒有感到輕鬆,反倒更沉重,沉重得心涼了半截,不只。他知道這一切不是巧合。他認得這獵人,握棍的雙手輪着鬆了鬆,活動了下已略顯僵麻的手指,“齊捕頭好興致啊。”
獵人是大同府的捕頭齊鋒。他的刀在手,卻還沒有動手。他已等了很久,設計了很久,終於等到了收網的時刻。他不急,復仇的快感,不僅僅在於殺死仇人的剎那,更在於對仇人心靈的摧殘。“比不上常兄。大晚上還有閒心在荒郊野嶺散步,觀星賞月。”
青花會設誅、絕、陷、戮四堂,各堂下轄七罈,分別以金、木、水、火、土、日、月,七曜爲名。這挑夫,常凡淵,屬陷堂,任畢月壇壇主。常凡淵故作輕鬆地笑着,還擊道:“我閒人一個,無所事事。不像齊捕頭公務繁忙,畢竟是大同府裡唯一的捕頭。”他這句話是試探、是激怒、也是提醒警告。
“唯一的”這三個字像是一把重錘狠狠掄在齊鋒胸口,讓他又痛又怒。他握刀的手顫抖着,扣得指節發白,快要將刀柄攥碎。
常凡淵棍頭向下點了寸許,收住了。他察覺到齊鋒心神激盪,這是自己的機會。他猶豫着是否出手,卻發覺齊鋒握刀的手又穩了下來,手中的刀,映着月光,幽冷森然。常凡淵只有等待下一個機會。
齊鋒的語調緩慢而平靜。“四年前,十一月十七夜,陷玄陷堂主和你,殺了大同府大通錢莊的錢大老闆。抓捕你們歸案,我失手殺了羅大哥。”
常凡淵還心中還期冀着,齊鋒的目的是惠利。“這四年裡,陷堂主和我從未對任何人說起過這件事,也沒有殺你滅口。”
“當時你們沒殺我,是爲了能將錢大老闆的死,栽贓嫁禍給言嘯軒。後來我也幫你們這麼做了。”
常凡淵“嗯”了一聲,他摸不準齊鋒的意思。
“之後沒殺我,因爲你們手中有我的把柄,能鉗制利用我。我也暗中爲你們陷堂做了一些事,讓陷堂主和你,漸漸沒了警惕和提防。可這四年來,我無時無刻,都在想着報仇。這個機會,我等了四年。”齊鋒說着。清幽的月光下,他的雙眼比月光還冷,冷得多,讓常凡淵不寒而慄。
齊鋒繼續道:“你虧空了陷堂的銀子,不敢在明面上籌錢。這時有樁天青懸賞,會引起你注意。這樁懸賞乍一看是肥差,可以你的性子,還是會先調查其中的來龍去脈。”
“小心駛得萬年船。”
“還有句話叫‘陰溝裡翻船’。”齊鋒的眼中綻放着復仇的快感,“這樁懸賞出銀子的是大同府裡有名的紈絝,薛公子。像他這種人,拿出萬把兩銀子出口惡氣不足爲奇。你還會再查那二人是爲何結怨,是在一家青樓中起了衝突,不是爭風吃醋,算是英雄救美。至於救美的那位小英雄,薛公子懸賞的那陳軒宇,會些武功,但高不到哪兒去。而且此人沒什麼來歷,不會招致什麼後患。你不會錯過這個機會,我也不會。”
“這都是你安排的。”常凡淵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是的。陳軒宇、薛公子、那姑娘,還有經辦懸賞的錢師爺,都是。不僅如此,你挪用銀子所造的虧空,也是我從中動的手腳。”齊鋒淡淡地笑了。他抽刀,刀名“斷水”。抽刀斷水水更流,此刀在齊鋒手上不能斷水,卻能斷送敵人的性命。“我用此刀殺過十七人,其中十六人是大奸大惡之徒,死有餘辜;還有一個,是我大哥羅成。我這把刀還要再殺三個人,一個是你,一個是陷玄,還有一個,是我自己。”他的語氣,平靜中透着堅定與決絕。
“殺我?就憑你?”常凡淵冷笑了聲,笑得色厲內荏。
“一個時辰前,你或許還有逃走的機會。此刻……”齊鋒搖了搖頭。
這是齊鋒的策略。這一個時辰中,常凡淵全神戒備着,不曾有片刻放鬆,心裡消耗巨大;而齊鋒以逸待勞,狀態正佳。更重要的是,他的心志。他心中只有悔恨與恐懼,沒有半分勇氣與信念。他踟躕着,他能感覺他恢復了些氣力,但他更能感覺到他手心的汗,手掌的顫抖,連棍都握不穩。
他已經輸了。
他咬着牙,悲憤地嘶吼着,齊眉棍抖出,迎上齊鋒單刀。
她感受刀的冷厲、兇狠、決然。他感受到,自己的性命,將會斷送在這刀下。
他的感覺一向很準。
早春雨後的夜有些涼,刀尖上滴下的血是溫熱的。
齊鋒擦踏上歸程。回去後他還要面對那將他這個罪人錯當成恩人的母子二人。他愧疚,也厭惡着自己,卻不得不面對。
還有一個仇人,陷玄,青花會陷堂堂主。已經過去四年多了,但他想起陷玄的身手,仍是心有餘悸。他不是沒有把握,而是沒有機會。
但他不得不做。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李家莊往東是官道,向着京城。平順鏢局一衆人走在官道上,大多帶着劫後餘生的喜悅,和對讓他們免於這場劫難的杜克生的崇敬與感激。
除了葉斌。他不喜歡武當派,或者說不喜歡武當派的某個人,順帶着“恨屋及烏”地對杜克生也沒什麼好感。因爲江婉月喜歡那個人,所以葉斌不喜歡。這個理由很充分。人對於敵人的敵人,或許能成爲朋友,至少可以成爲盟友;而對於喜歡的人喜歡的人,則只想取而代之。可偏偏,他受了武當派的恩;可偏偏,杜克生不是碰巧相救,而是受那人之託;可偏偏,那人正在前方,騎着馬,向這邊行來。
那人看到這邊一行車衆,翻身下馬,馬駿,人俊。
江婉月雙目漣漣。她和他已有七八年沒有見了,但她一眼就能認出他來。若是周圍沒有人,她會毫不猶豫地投入他的懷抱。
回憶,像是一罈沒有封好封泥的老酒,經了歲月的醞釀,雖少了些香氣,卻更加醇厚……
那一年她五歲,他六歲,他們騎着木馬;她穿着白衣,他穿着黑衫。他騎得比她穩……
那一年她十五歲,他十六歲,他們騎着小馬;她唱了一首歌,他射出一支箭。情的歌縈繞在他的耳邊,愛的箭射在她的心上……
……
她相信,此刻他牽着的,是當年的那一匹馬。
“鴻漸哥哥”,她輕聲喚了一聲。她看着他,癡癡地,眼中泛着淚,心裡含着笑。
葉斌看着她,看着她看着她的“鴻漸哥哥”,想到了兩句詩,“郎騎竹馬來,繞牀弄青梅。”“青梅竹馬,呵”葉斌心裡唸叨了句,他的心比青梅還酸;“鴻漸哥哥,嘿”他心裡又默唸了聲,他的心苦得像是苦瓜地裡種出的黃蓮。“她怎麼不叫他‘東方公子’或‘東方大哥’?”葉斌心裡很不是滋味。他也明白,就算她稱呼“東方大哥”,那“東方大哥”中的“大哥”二字,與他自己這“葉大哥”中的“大哥”,也是不同的,孰近孰遠,孰親孰陌。他從未聽她叫自己一聲“斌哥哥”,這稱呼連他自己都覺得有些噁心,但傷心比噁心可難受多了。
更令葉斌難受的是,他是平順鏢局的少鏢頭,他還要向東方鴻漸道謝。他寒暄着,臉上含着笑,心裡淌着淚。或許不只是淚,還有血。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