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十七,陰雨。
京城。
市井之中依舊鬧然,百十行買賣經商,車馬駢馳,人煙輳集。
連升店位於南城,是京城裡頗有名氣的一家客棧,前來投宿打尖的大多是各地進京的考生,奔着“連升店”的名字,圖個連連高升的好兆頭。此時三場會試已畢,店裡的幾位書生榜上得名,意氣風發。也自有些學子雖未及第,卻仍捨不得離去,盼着天上真能掉下個餡餅來,或有誰因槍替舞弊被除了功名,自己能得幸補上這個缺。
此時距殿試僅有數日之遙,在這連升店內:白頭老叟,盡將佳聯對;垂髫少年,卻把絕句書。談笑有鴻儒,句句不離蕭何法;往來無白丁,字字皆是夫子言。好是一副熱鬧景象。
陳軒宇在這家店中。他獨自坐在靠窗的散座,靜靜看着窗外的雨。前些日子的三場會試他自覺考得並不如意,但不知是他的文章正應了考官的口味,還是氣運使然,竟鬼使神差地考中了。在旁人看來是大幸,而他自己倒是模棱兩可,混混沌沌的,雖肯定不是什麼愁,但也沒覺得是多大的喜事。
“前些日子是父親的壽辰,也不知他和孃親過得可好。”陳軒宇感到有些孤獨,有些想家。他喝了口微涼的茶潤了潤嗓子,呆呆地看着窗外的綿綿春雨,驀地想到兩句詞,“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詞是秦少游的《浣溪沙》,陳軒宇曾聽吳盛念過,前年,去年,每一年。
直到此刻,他才稍稍地或少少地感到些愁緒。
愁這一字,自古及今,自傷春、閨中怨,去恨綿綿;及悲秋、思故國,來路茫茫,有百般千種,不一而足。不論男女老幼,貧富貴賤,蓋莫能免。
少年人有着少年人的愁,十中有七八,大抵相同。這種愁不是愛上層樓爲賦新詞強說的愁;而是莫須有的,可真要有了,卻怎也甩不去的——相思。這種相思的愁緒,成年人看來,或者等少年們過個三年五載再回首看去,也會覺得幼稚得不值一哂。但這相思的愁緒,無疑是真摯的,純粹的——至少對於正經歷着的少年們。這種相思,是愁,卻不是苦,不是痛;有酸,也有甜。
他想着她。
他這愁緒也只是孕育了兩分,就被大堂裡的爽朗洪亮的聲音打斷。他尋聲看去,卻見個書生摺扇輕搖,意氣風發地誦道:“京華結交盡奇士,意氣相期共生死。千年史冊恥無名,一片丹心報天子。”幾句陸游的《金錯刀行》引來不少彩聲。
只聽有人應和道:“天子重英豪,文章教爾曹。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少小須勤學,文章可立身。滿朝朱紫貴,盡是讀書人……”這是宋朝汪洙所作的《神童詩》,此刻在這連升店內,這首詩既逢時,又合地,叫好聲此起彼伏。
對讀書人而言,若得一朝金榜題名,不枉十年寒窗苦讀。可在這金榜之上寥寥百十人背後,有着千千萬萬的落榜考生。江湖,也是如此。練武是苦活,苦是大苦,未聞雞鳴已起,披星戴月未眠,冬三九夏三伏,日復日年復年。可多少年下來,千千萬萬勤修苦練之士埋沒於江湖,也只有鳳毛麟角的佼佼者能脫穎而出。
陳軒宇胡思亂想着,忽地反應過來方纔說話那人是和自己有過一面之緣,前些日子在同在李家莊避雨,說過一晌並不投機的客套話的書生。那書生此刻這志得意滿甚至有點趾高氣昂,也合情合理,。陳軒宇又想起李家莊那一晚,不多不少地惋惜着那書生僅是避了雨,又深深地慶幸着自己不僅避了雨。不過是片刻的功夫,他的思緒又飄向了那個姑娘。他想起她邁進屋門的時候,輕輕巧巧,一蹦一跳的,想起她那一雙腳……陳軒宇甩了甩頭,不再想下去——他不是君子,但也不至於無恥下流。更何況,他那小師妹的美,比他自己此刻這相思還要純粹,乾淨,不該生出絲毫的邪念。他想起她坐在火堆龐,跳躍的火光映在她的臉上,她輕輕攏着微溼的發;他想起她一分真九分假泫然欲泣楚楚可憐的樣子,將她的,不,他們的師父折騰地焦頭爛額無所適從;他想起她的笑,笑的時候開懷捧腹,爽朗得肆無忌憚,令他着迷。他想着自己竟能逗得她那麼笑,頭一次地覺得自己真的了不起。
他又想起次日她在那棵梅樹下,手指點點地數着枝頭的梅花,美得像是…像是…什麼也不像。不,像是……他半癡半醉地想着自己所知的美,終於不負所望地找了個恰當的比喻——那時的她,美得像是她生氣時的樣子。
他又想起她生氣,該不是真動了火,還是佯裝地多一些,但那微嗔薄怒時的美,他想着下次再見她的時候,該怎麼再輕輕地惹惹她?可他捱了不輕的一個耳光,又被狠狠踩了一腳,此刻想想,心裡還是甜甜的。
陳軒宇想着,想着……過了些時候,被屋中學子們的唱和聲打斷了思緒。他心裡生出股無名之火,只覺那些人口中引經承典的名章佳句盡是歌功頌德溜鬚拍馬的酸腐無恥之言。他掏了掏耳朵,走出店門。
連升店位於正陽門外,正西坊,琉璃廠東。自明成祖朱棣遷都,數十年間這北京城自內而外經了大大小小的修葺擴建,有了如今這“裡九外七皇城四”的格局。皇城以外,百十條街道東西交錯,南北縱橫,更有大衚衕三百六,小衚衕賽牛毛,劃出三十餘坊,一百餘牌,七百餘鋪——林林總總的飯館,茶葉鋪,糧行,綢緞莊;各式各樣擺攤賣貨的……天上仍飄着濛濛細雨,但吆喝叫賣聲此起彼伏不絕於耳,來往商客絡繹不絕,比起大同府更盛繁華。
陳軒宇漫無目的地東遊西逛走街串巷,一個多時辰下來,手中空空,肚中也空空。他倒有個小心思,想買支簪子,但七七八八看下來沒能上眼的,好容易看中一支過得去的,卻又短了些銀子,也只能作罷了。
他穿出一條衚衕,遠遠地聽到小販的吆喝聲,聲音雖輕,倒也聽得清楚,“炸豆腐嘞,新出鍋的炸豆腐……臭豆腐喲,帶湯汁兒的臭豆腐……”他見周圍三三兩兩的人迎着過去,也想着嚐個鮮。
街角的攤位是叫賣聲的源頭。擺了五六張矮桌,頂上支着一篷髒兮兮油膩膩的灰布,倒也能遮風擋雨。攤主是個年過半百的小老頭,站在爐子旁,嘴上吆喝着手上忙活着。爐子上架着一口鍋,鍋裡的油滾沸着,一份黃橙橙的豆腐下鍋,頓時撲出濃濃的油香氣和豆香氣。放炸豆腐的籮筐旁擺着個封好的瓦罐。當攤主掀開瓦罐,散出的一股又腐又厚的臭味不禁令有些人卻步,卻又令有些人嚮往。
陳軒宇是前者。他掩着鼻子,見有的客人以悶爐燒餅就着臭豆腐吃得不亦樂乎。“難不成這京城的人,喜歡吃屎麼?”他不由想到。
攤主忙完了一陣子,走到一桌前。那桌只坐了一位客人,坐了有些時候,沒叫一點吃的,卻仍是安安穩穩地坐着,也沒有要走的意思。攤主笑呵呵地向客人說道:“這位爺是等人麼?您看這雨也停了。我這兒桌椅又矮又小,還不乾淨,真委屈了您嘞。”這話乍聽着舒服,稍琢磨下卻是擠兌着逐客的意思。這或是京城人特有的說法方式,一句簡簡單單的話卻不直截了當地說,非要折個七拐八彎的。
那客人背對陳軒宇坐着,身形高大壯碩,背挺得筆直。他聽了攤主這話,笑着答道:“我等我滴瀝耷拉孫兒呢,他兒子是賣炸豆腐的。”這句話又髒又臭又損。陳軒宇雖不明白,至少也聽得出不是什麼好話。他沒琢磨這話是什麼意思,他在意的是說話的人,那身形,那語氣,他說熟悉也未必多熟悉,但想是不會認錯。
攤主聽了氣不打一處來,但看那客人絕不是什麼善茬,也不敢怎麼着。他正氣着,只見那客人甩給自己一塊銀子,足夠自己忙活三五天的收成,心中的氣都化作了驚喜與錯愕。
客人說道:“不跟你逗咳嗽了。在座的,每人請一碗炸豆腐。”
攤主應着,又不忘問道:“這位爺自己不來點兒什麼?我這兒的炸豆腐,不說冠絕京城,也算有些名號的。就說這油,用得可是滷蝦油。”
“不然我能跟這兒傻坐着?你這油是新換的吧。”
“您聖明。”
“這炸豆腐啊,看着簡單,要做得好了,也是門學問。豆腐,油,佐料,都不能差,不然吃着就是渣味兒。豆腐我沒吃,還不好說;作料一味沒錯,香菜葉,韭菜花,腐乳汁,芝麻醬,蒜泥,辣椒油。油要滷蝦油,但新換的油炸出來的味兒,忒淺,少了層豆香。行了,快去忙活着,做完這幾份再來招呼我。”
攤主聽得愣了,應了聲,估摸着油差不多是時候了,才小心翼翼地招呼起這座真神,“現在來一碗嚐嚐?”
“我等了這麼久,可不是爲了一碗,也不是爲了嚐嚐。”
“您要多少?”
“你有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