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詩詩終於吃完了……他倒了杯水漱了漱口,“噗”地一口吐在地上,險些濺到旁桌的客人。那客人不滿地嘟囔了兩句,看到莫詩詩一瞪眼,嚇得閉嘴低頭。
這二人邊聊邊走,走街串巷,向着西南行去。莫詩詩雖非土生,卻是土長,算是個不折不扣的京油子,京膩子。他對這四九城的歷史文化雖不感興趣,但耳濡目染地也知道些。“那邊是宣武門,小皇帝登基前叫順承門來着,之後改了宣武這名。”莫吃吃向北邊的城門指了指。城樓是前兩年重修的,新增建了閘樓,箭樓。城牆高十丈有餘,遠遠望去森嚴氣派。“內城九座城門,南面三座,宣武門處西南,東南邊的叫崇文門。崇文宣武,一文一武,好像名字裡還有個什麼典故。”
“‘崇文,德也。’典出《左傳》。至於宣武就不知道了。”陳軒宇答道。
“管他什麼左傳右傳的,文什麼文,百無一用是書生的。這世道,拳頭大才是硬道理,該崇武纔是。”莫詩詩一語定乾坤。陳軒宇打個哈哈過去了,也懶得爭辯。他也明白,真要和對方論述起來,自己必敗無疑——縱使自己口頭上能佔上風,莫詩詩也會用拳頭來講這個道理。結果自然是自己的“文”輸給了對方的“武”。
莫詩詩對那些風雅文墨之事並不熟門熟路,但對旮旮旯旯的奇聞軼事倒知道不少。像是鐵劍門的藍正德在東城置辦了一處外宅;錦衣衛北鎮府司十三太保之一的馮大宏納了一房小妾,是醉花樓的紅牌姑娘;當然少不了近來京畿一帶武林中人熱議的,武當派高手雲清的離奇身亡。
莫詩詩口沫橫飛地說着,陳軒宇饒有興致地聽着。至於莫詩詩所說,有多少是子虛烏有,有幾分是添油加醋,陳軒宇分辨不出,來懶得細想,左右與自己八竿子打不着聯繫的。他二人沿着宣武門大街一路向南。“咱這是去哪兒啊?”陳軒宇問了句。
“又不會把你賣了。不是說了麼,帶你去吃好吃的。”莫詩詩說到吃,興致更高了。“要說這京城裡大館子好館子,海了去了,像什麼太白樓,松鶴樓,燕居閣,豐澤樓……要說這些酒樓,菜色各異,有不少名廚,也都有手藝。但要說最好吃,還輪不到那些地方。當然嘍,所謂最好吃嘛,這說法不太準確,畢竟每個人的口味不同,酸甜鹹辣雞鴨魚肉各有所好。但說一道菜,無論是大菜,硬菜,還是小菜,小吃,要說做到極致,還真輪不到那些酒樓,而是些未必太起眼的小店,小攤兒。這道理你能明白麼?”
陳軒宇認真地想了會兒,得出了答案:“吃喝的東西我不太懂,要是武學我還能白話幾句。”
“說得跟你武功多高似的?”莫詩詩嗤之以鼻。
“你懂吃。”陳軒宇不打反問道,“但你會做飯麼?”
“不會。”
“照啊。”陳軒宇笑道,“我武功未必多高,但未必就不懂武功了。”
莫詩詩愣住,一時無言反駁,算是默認了。“你接着說。”
“你覺得我拳腳功夫好還是劍法好?”陳軒宇又問道。
“我又沒見過你使劍。”莫詩詩懟了句回去,又說道,“不過我多少也知道答案——都不怎麼樣。”他或許真這麼想,或許只是爲了這麼說。
陳軒宇也猜到莫詩詩會這樣的回答,“那就說說我師父吧。他的劍法總能看吧。”
“不只是能看。”莫詩詩說道,能得到他這般評價的人不多。
“他有涉獵很多別門別派的劍法,要麼是爲了與人交手時知己知彼,要麼是爲了取長補短印證自身。那些劍法,再上乘再精妙的,他會琢磨個十天半月,或更久一些,卻不會經年累月地練。有說‘十年磨一劍’,但真說起來,十年,或許太短了。本門的一套太行劍法,上下共二十八招,師父他傾注了數十年的心血。武功貴精不貴多,貪多反而嚼不爛,一門功夫練得精深往往比那些東一鱗西一爪的強得多。我想廚藝上也是這個道理,那些大飯館總不能只做一色菜,做得菜餚多了,雜了,也就很難將某一道菜做到極致了。但那些小店小攤就不一定,像是咱們剛吃的那家,就只做炸豆腐臭豆腐,想來能做得更好……”
莫詩詩聽了,難得說了句好話,“嘿,看來我兩位伯伯說你是塊兒料,還真有那麼點意思。不過這道理啊,要是往深了往遠了掰持,幾個時辰也說不完。你是山西人,我請你吃麪。”他說着,口水都快流了下來。
陳軒宇並不太好口腹之慾,方纔也已吃了個半飽,但既能令莫吃吃這等饕客念念不忘,又是家鄉的吃食,也不禁有些期待。他二人過了菜市口,向南行了不到一里地,又鑽進了一條衚衕。陳軒宇忽地說道:“咱們身後,好像有條尾巴。”
莫詩詩呆了下,反應過來陳軒宇的意思。他對陳軒宇將信將疑——他相信陳軒宇的人,卻不那麼相信陳軒宇的本事。莫詩詩年紀雖輕,卻非初入江湖的新手。他既沒有放緩或加快腳步,也沒有回頭去看,暗自運功,感知着周圍。“你怎麼知道的?”
“我也說不好,好像模模糊糊地看到,聽到,但更多是感覺吧。”陳軒宇給出個不算解釋的解釋。“你說是你的尾巴,還是我的?”
“管他呢。要真有,就切了。”莫詩詩比了個手刀的動作,“前面那個小門臉兒就是了。我去兜一圈,估計那尾巴是我的,逗逗他。這家店沒有名字,老闆姓袁,店裡有個夥計叫大錘,你說是我的朋友,但也別惹他,別笑他,也別盯着他看。店裡的刀削麪很不錯,炒貓耳也是,但你怕是要等我到才吃得上。”莫詩詩說到這裡,很是得意,隨着提高了聲音,“我先去拉屎了,你去吃吧。”
這他媽是什麼話?!陳軒宇罵了一句,趕忙走進那家小店。
這家小店着實太不起眼。四尺來寬的門臉,掛了塊灰布門簾,一不留神便走過錯過。走進了店,陳軒宇一眼就看到那位叫“大錘”的夥計。此人實在是太過顯眼了,就連莫詩詩比起此人來也要瘦小兩圈半,此人怕是出入店門都要低下頭側着身。若是此人上街攬客,那些圖個新鮮好個熱鬧的用不了一盞茶的功夫就會將這小店填得人滿爲患。
可用不着大錘上街攬客,這家店裡十幾張桌已坐得滿滿當當。西斜的春日透過兩扇木窗,襯得整間屋子乾淨、溫暖、明亮。
像這種小店,光顧的本該是些販夫走卒,可此刻店中的客人,竟全是正當風流時的少年兒郎,看穿着打扮多是非富即貴。其中半數以上的都帶刀配劍,看他們舉手投足,無疑是身懷武藝的江湖中人。
此刻距飯點還有一個多時辰,可這家店已然坐滿,可沒有一桌上擺着飯菜,甚至連茶水都沒有。陳軒宇不禁懷疑,是否走錯了店;有不禁好奇,這家店究竟有什麼名堂。
“請問,這裡是家飯館麼?”陳軒宇向大錘笑問道。
“你瞎啊?長着眼睛不會看啊?”這家店或許像是家飯館,可大錘的回答,着實不像是個夥計。
好在陳軒宇早已習慣莫詩詩毫不遜色的無禮,也記得莫詩詩的叮囑。他看向店中,笑着答道,“正因爲長了眼睛,看了這景象,纔有此問。”
大錘樂了,他說話的聲音不大不小,正好所有客人都聽得清楚,“行,你這隻臭蛤蟆跟他們倒不大一樣。”這句話罵了所有的客人。不少人面露慍色,卻沒有一人反脣相譏。
“有茶麼?”陳軒宇把“請問”二字省了。
“哪兒那麼多廢話?!”大錘不耐道。
陳軒宇奇怪着,莫詩詩來這裡竟不會和此人打上一架?也或許,早已打過很多架了。“我是莫詩詩的朋友,是他拉我來的。”
“那小王八蛋還有朋友吶?你估計也是個小王八蛋。”大錘又樂了,向櫃檯指了指,“茶壺在那邊,自己倒去。完了自己找地兒坐,看誰不爽轟出去就是。要吃些什麼就耐心等着,老子這會兒不想做飯。”
陳軒宇勉強地謝了一聲。縱是不爲了等莫詩詩,他也定會留在此處,有趣的店,有趣的夥計,和有趣的客人,想來會有什麼有趣的事情發生。
櫃檯上擺着幾套粗瓷制的茶壺茶碗;一本賬冊,看樣子寫了幾十頁,攤開着;一張老算盤,大半的算珠都褪了漆,磨得光滑;一尊徑約六寸的三足奩,盛放了幾十枚客人的賞錢。陳軒宇這才留意到這家店的掌櫃,這位袁掌櫃坐在椅子上,小半個身子露在櫃檯外。他的頭耷拉着,雙手藏在臺下,不知在忙些什麼。
“打擾了。”陳軒宇說道。他是真的口渴了。
“自便。”袁掌櫃語氣平平淡淡的,雖不像個開門便笑臉迎客的生意人,怎地也比大錘好了太多。這位袁掌櫃形貌全無讓人留意的地方,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這等長相,陳軒宇彷彿見過千百次。袁掌櫃是位老人,老得分辨不出年紀,說是八九十歲有幾分道理,說是六七十歲也未必不通。
陳軒宇在最裡間靠窗的桌坐下,也只有這一桌只坐了兩人。那兩人都配着劍,衣着相近。陳軒宇與這二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幾句,得知這二人是鐵劍門的師兄弟。師兄叫姜南海,一張國字臉,鼻直口方;師弟魯景鴻看着面嫩,稚氣未脫,也有幾分俊秀之氣。
“我看包括二位兄臺,這裡所有的客人,都不像是這家店的主顧,不知爲何今日都雲集於此?”經了一番客套,陳軒宇終於入了正題。
“陳兄何必明知故問呢?”姜南海微微不悅道,“要是爲了吃飯的話,哼,誰會來這裡?受這窩囊氣。”他滿是不屑地瞥了眼坐在櫃檯旁的大錘。
“要不是看在李姑娘的份上,我定將那混賬好好收拾一頓。”魯景鴻接道。
陳軒宇也琢磨過來,店裡的這些人,都是在等一位姓李的姑娘。只是不知道能讓這許多青年俊傑翹首以待的,會是怎樣的女子?或者說,讓這些“臭癩蛤蟆”巴巴等着的,是怎樣的“白天鵝”?“會不會是秦師妹?”陳軒宇想到,“哦,不對,那姑娘姓李。”他喝着茶,饒有興致地看着店中的客人們。茶是京城人喜好的花茶,用茉莉花薰的,又加了點糖,喝着又香又甜。 這些客人們,彼此之間或有些莫名其妙地敵意,或有些心照不宣的尷尬。人們時不時地望向門口,等待着。
陳軒宇也看向門口,也等待着。不過莫詩詩還沒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