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的李家莊熱鬧非凡。平順鏢局衆人和杜克生前腳剛離去,門外又風風火火地闖進兩人。
這二人都穿着粗布麻衣,近花甲之年;這二人一高一矮,一壯一瘦。高的壯,他比趙虎這彪形大漢還要高上大半個頭,更要壯上一圈有餘,但此人除了一張臉,卻絲毫不顯臃腫。至於他那張臉,紅光滿面的,雙頰上的肉將那雙像是宿醉未醒的眼擠成一條縫;配上半禿的頭頂上垂下的幾縷灰白頭髮,顯得喜慶。相比之下那矮瘦老者更顯得苦大仇深,一張臉上褶褶皺皺的像是耕壞了的地,卻遮不住那雙精光燦然的眼。
“這倆人看着真有趣。”秦思瑤抿嘴笑道。
劉三忍微笑着責備道:“飯可以亂吃,最多不過鬧鬧肚子。但話可不能亂說。”他說罷,站起了身,向那兩老者微微躬身道:“小徒無狀,二位尊者見諒。”
那二人中高壯的號酒尊者,矮瘦的號醫尊者,二人焦不離孟孟不離焦,在江湖中聲明未必有多顯赫,但身手卻很是了得。“好說,”酒尊者應了一聲,他雖是正常說話,但聲音之洪亮比常人叫喊猶有過之,似是平地響了個驚雷一般,“劉大俠可見過我家少爺?”
“沒有。”劉三忍回答得簡單,並不願與這二人有太多牽扯。
“你們呢?”酒尊者環視四周問道。
趙虎瞥了酒尊者一眼,冷哼一聲。
“問你話呢!”酒尊者一腳踢出。趙虎覺察是踢向自己,卻不及反應,大腿上不輕不重捱了一腳。他一向橫行慣了,可今晚原本志在必得的鏢銀就這麼失之交臂,此刻這不知哪裡來的老頭又這般輕視自己,怒火填膺地大罵,“滾你媽的!”他急怒之下,沒有想到能踢出這一腳的人,自己怎能匹敵?他衝着酒尊者就是一刀。一番休整後,趙虎的氣力已恢復了七七八八,此刻他怒火正盛,這一刀氣勢也盛。
“看好了。”劉三忍提醒了句。陳軒宇期待着。若換做他自己,或避其鋒芒,待這一刀力竭之際再行反打;或以虛應實,佯攻其弱側;或以快而勝,畢竟劍輕而刀重,雖後發亦能先至,攻在對方之前。
而酒尊者面對這一刀,寸步不移,巋然不動。他笑了,笑得慈眉善目。他在等,等這一刀迫近,等這一刀勁力最強,氣勢最盛之際,他出手了,以一雙肉掌直迎其鋒!他一掌拍出一尺,倏地撤回,次掌又出,與前一掌如出一轍,只是更向前推進數寸。
“找死!”趙虎心中暗罵一聲。他忽地感到手中大刀再不能向前半分,而對手掌力有如排山倒海一般向自己涌來,自己彷彿是那滔天怒浪中的一葉扁舟,任憑摧殘欺凌,卻無半分抵抗之力。虧得他見機極快,當即撒手,猛然向後躍出,卻見那柄近三十斤的金背大刀竟被酒尊者的掌力震得激飛而出,“咚”地一聲悶響,狠狠撞在牆壁上,樑上灰塵簌簌落下。
旁觀之人見此情形無不駭然失色。酒尊者掌力已收,但光是那兩掌的餘勁,亦讓趙虎極不好受,胸中有如翻江倒海一般。酒尊者長臂輕舒,抓在趙虎胸口,一隻手生生將趙虎提了起來,好似拎着只小雞那般輕鬆。
看了酒尊者出手,陳軒宇既驚且佩,心中又是熱切。他好武,也盼着有朝一日,自己能與這等頂尖高手一較長短。可此刻,他只能仰脖喝乾杯中的酒。桌上那壇老白乾已下了小半,除了陳軒宇澆灌了院中老梅樹的六杯,大多都進了劉三忍肚中。劉三忍酒喝多了,話卻沒變多——他原本話就很多了。“酒尊者那兩掌的本事,放眼江湖也是蠍子拉屎——獨一份。就算稱之爲絕技也不爲過。其中的玄機奧妙,你能看出個道道麼?”
陳軒宇看了看秦思瑤。劉三忍笑道:“我問你呢,你看她幹什麼?”
“看她好看。”陳軒宇咳嗽一聲,解釋道,“我的意思是,她先說吧。”
“她的見識武功都不夠,看不明白。”劉三忍直言道。秦思瑤聽了小是不悅,但也沒反駁。酒尊者那兩掌除了掌力異常雄渾之外,她誠然看不出有何驚豔之處;更何況說她見識武功不夠的,是口不積德的師父而非那喜歡和自己,自己也喜歡鬥上或逗上兩句的“師兄”。
劉三忍的口不擇言倒是不偏不倚一視同仁:“你小子的武功也不夠看的,至於眼力嘛,權當瞎貓逮耗子,蒙吧。”
陳軒宇看得認真也看得清楚,酒尊者那兩掌單從招式上說平平無奇,甚至說粗淺更恰當,直直推出後一掌後抱臂撤回,又是直直推出第二掌。他仔仔細細地回想着,忽地覺得酒尊者的掌法,或是說那氣勢或氣質,有些熟悉。他看到了那柄飛落在牆角的金背大刀,猜測道:“難不成…那兩股掌力能相疊加?”
“你是蒙的?”劉三忍訝然道。
“是。”陳軒宇也實誠,“也未必全是,只是看那大刀被震飛地太遠太狠了些。”
“有你的,”劉三忍讚了聲,又源源不斷地說了起來,也不知是真有心教誨,還是酒勁上來顯擺嘚瑟,“若僅僅是兩掌掌力相疊加,雖也不易,但還遠遠稱不上絕藝二字。這運力之法叫‘長江三疊浪’,是酒尊者所創。可不僅是兩掌掌力相疊那麼簡單,哦,也不是三掌了。就拿那兩掌而說,此中有彼,彼中有此,彼此相輔相成,相增相益。然而有得必有失,‘長江三疊浪’雖能使掌力近乎倍增,卻不能像單掌收發那般迅捷凝練。”
“可惜啊……”劉三忍惋惜地嘆了一聲。
“可惜什麼?”“什麼可惜?”陳軒宇和秦思瑤分別問道。劉三忍沒有回答,他可惜的是酒尊者的身世和身份。
鍾無恨與趙辰見識了酒尊者這般驚世駭俗的技藝,自知遠非敵手,但見兄長受制,卻都義無反顧地衝上前去,判官筆與單刀齊出,一左一右打向酒尊者。鍾無恨尚未近及酒尊者之身,忽地眼前一花,只見醫尊者已然拿住自己手腕,他運力一掙,卻感手臂似是被鐵箍牢牢銬住,動彈不得。醫尊者手上一扭一推,將判官筆卸下,未等鍾無恨應對,他又閃至對方身後,一掌按在“大椎穴”上,掌力微吐,將鍾無恨放倒。鍾無恨尚未倒在地上,醫尊者已曲臂提肘,身如利箭般竄出,頂在趙辰胸前“膻中穴”。“膻中穴”位於雙乳之間,屬任脈,乃氣之海,是人體要穴,但凡習武之人定會有所護佑,但醫尊者這一串動作兔起鶻落,迅捷至極,趙辰不及應對已然中招。
“別傷我兄弟!”趙虎怒吼道,而他此刻的怒吼也不過是弱者無力的呻 吟與控訴。
“看樣子你們家大人沒教過你們該怎麼做人。”酒尊者瞥了那二人一眼,淡淡說道,“我問,你答。明白了麼?”他忽地一巴掌,打得趙虎眼前頭暈目眩,“明白了麼?”
“明…明白了。”趙虎心中又苦又怒,卻不敢表露出來。他能審時度勢,能屈能伸。好在他們兄弟幾人還安然無恙。
“你見過我家少爺沒有?”
“沒有。”
“好。”酒尊者放下趙虎,轉身就走。他忽地轉過身,又給了趙虎一巴掌,“你知道我家少爺是誰麼,就說沒見過?”
趙虎心裡更苦更怒,臉上卻謙卑地假笑着,“是小人的錯。前輩說的,可是武當派的少俠?”
酒尊者又是一巴掌,打得趙虎眼前金星亂冒,耳中嗡嗡轟鳴,“你他媽纔是武當派的!你全家都是武當派的。”這位頂尖高手說起話來竟像是個混不講理的市井無賴。
“前輩這麼問話,太過了吧。”縱然受到欺凌的是他的敵人,陳軒宇還是忍不住站了出來。
“你算老幾,敢這麼教訓我。”酒尊者一把將趙虎甩開,向前一步,凝視着陳軒宇。
“晚輩是家裡獨子,自然排行老大。”陳軒宇笑道,退後了一步。
“你耍我!”酒尊者怒道。他體型雖巨,但身法卻絲毫不慢,倏忽間一個起落已至陳軒宇身側,一巴掌甩了出去。他不願以長欺幼,是以出掌有所保留,只是想教訓教訓這不知天高地厚的青年。縱然如此,這一掌哪怕只是捱到一點,也絕不會好受。但令酒尊者始料未及的是,陳軒宇旋步轉身,縱躍而出,竟輕輕巧巧地將這一掌避過。
“晚輩捱了一巴掌了,那感覺…還挺好。不過前輩這一掌估計就不同了。”陳軒宇笑道,“前輩要找的人,晚輩或許見過。”
“你知道我們找的是誰?”
“猜的,但八九不離十。”陳軒宇說道,拋開酒尊者那去繁存簡,一力降十惠的掌法,光是那蠻不講理的勁頭,陳軒宇也幾能斷定那位少爺的身份,“前輩說的可是個跟我年紀相仿、善使一道長鞭、吃得比豬多、力氣比牛大、出口傷人、任性妄爲,說是有俠肝義膽古道熱腸也未必不通,但更像是我行我素好管閒事的,一個,混蛋。”
酒尊者聽得愣了;醫尊者也不禁愕然。秦思瑤捂着嘴低聲笑道:“他們肯定是朋友。”
“對,是他,沒跑!”酒尊者反應過來,喜道。像這樣的人,或許只有一個;像這樣的人,是肯定不會認錯的。“他在哪?”
“三天前在大同,然後往南方去了。他說過,這時令北方太冷,南邊好吃的多。”陳軒宇想到莫吃吃,笑了,“至於他具體去了哪兒,我就不清楚了。不過二位前輩就算找不到他也無妨,我想他過不了多久,就會回去的。”
“你怎麼知道?”
“因爲我們是朋友。”
“朋友?”這是醫尊者進屋以來首次開口,他的聲音很是沙啞,像是聒噪的老鴉。
“朋友。”
“謝了。”醫尊者深深看了陳軒宇一眼,與酒尊者一前一後快步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