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嘯軒擦拭着劍。潔白的巾帕抹過劍身,不染一塵。劍不像掛在壁上的字畫或列在架上的古玩,供人賞玩之用;劍是兇器,是傷人乃至殺人所用。縱然言嘯軒再愛惜他的劍,經年累月,劍身上有了一道道劃痕,還有兩處豁口。劍就是劍,言家的劍,也只是劍。承載着言家的光輝與榮耀的,不是言家的劍,而是用劍的人。
言嘯軒忽地笑了,“想不到劉師兄竟然又收徒了,更想不出來,收的徒弟會是什麼樣的人。”
言舒也笑了,“我也好奇呢,成天聽秦師妹唸叨,耳朵都起繭子了。”
言嘯軒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玩味地看着言舒。言舒也反應過來,無奈地搖頭道:“你想哪兒去了。我只當她是妹妹,別無他意。”
“怕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吧。”言嘯軒開起了玩笑。
“落花也沒這意,”言舒反脣相譏道,“我又不像你,四處留情……”
“討打!”言嘯軒笑着,劍鞘在言舒臀上拍了下。玩笑過了,言嘯軒的神情稍稍嚴肅了些,“青花會的陷堂主或會對你那位師弟下手,該怎麼應付,找你劉師叔商量吧。”
“這…”言舒猶猶豫豫地說道,“能否勞煩師叔親自去一趟?”
言嘯軒沒有回答,看着言舒,看得他好不自在。“劉師叔非要拉着我喝酒,我沒地方躲了,只能逃到這了。”言舒招認道。
正說着,遠遠地聽到一陣陣呼喊聲:“言舒你死哪兒去了?言舒…言老弟…言師侄…小舒兒……”亂七八糟的,不想也知道是劉三忍了。“言舒在此!”言嘯軒朗聲應道,說着,大笑着逃了開去,留下了一臉茫然的言舒。言舒也想拔腿開溜,卻被一陣疾風般奔襲而來的劉三忍逮了個正着。
劉三忍笑了,一張老臉笑出了褶,笑得言舒背上發涼,也陪着乾笑了兩聲,笑得比哭好看點,“小舒啊,你瞧瞧,你瞧瞧你這人,老大不小了,也是爲人表率的,做起事顛三倒四不着四六的…”
這是言舒想對劉三忍說的心裡話,怎知從對方口中說出,落到了自己的頭上。 “小叔?還大舅子呢……”言舒心裡笑罵了句,臉上陪着笑,無可奈何中帶着幾分咬牙切齒的味道。“是,師叔責備的是。”
劉三忍微微頷首,輕嘆道:“你若在江湖中走動,也像這般失儀失態,豈不墮了我太行派的威名?你也知道我素來最喜歡你,但我這做師叔的要公私分明,你錯了,就要罰。”
“言舒領罰。”他不知劉三忍要出什麼幺蛾子。
“罰三杯。”
言舒苦笑,笑得或許比哭好聽點。他心裡還抱着三分僥倖,正色道:“弟子有正事向師叔稟報。”
劉三忍正色道:“喝酒就是正事。”
“師叔近來新收了徒,叫陳軒宇吧。”言舒不敢和劉三忍歪纏下去。
“喲,你也知道了?說起這小子……”劉三忍眉飛色舞。言舒趕忙打斷道:“我聽說有人要取他性命。
劉三忍瞬時皺起了眉頭,片刻又展顏大笑:“我當什麼事兒呢!放心,那小子有點小本事更有些小聰明,沒那麼容易死的。”
“但要殺陳師弟的,是青花會的陷玄陷堂主。”
“聽說他人去了江南,跟個什麼黃河幫還是青河幫的勾搭着,誰知道琢磨些什麼勾當,且回不來呢。”劉三忍輕鬆地笑道。
“那以後呢?”
“以後的事以後再說,急什麼?”劉三忍笑道。他看着言舒無奈好笑又帶着些鄙夷的眼神,一反常態地嚴肅地說道:“你覺得我分不清是非輕重?我比誰都盼他好。我會教導他,但絕不會寵溺他。人在江湖,哪兒能沒個三災五難的?屁大點事兒就要人東呵西護的,能成什麼氣候?他是男子漢,男子漢要經得起風雨和磨難。”
言舒肅然起敬。
這就是劉三忍。他邋遢懶散不修邊幅,滑稽無行不着邊際,沒大沒小不拘禮數。言舒曾和秦思瑤在山頂看星星,數一顆星星,列一個劉三忍的缺點。然後,天上的星星不太夠……可縱然如此,太行派上下沒有不喜歡劉三忍的。因爲他的優點,像月亮,只有一個,也比所有的星星都要明亮。關於他的優點,各人有各人的說法,言舒最喜歡言嘯軒總結的,言簡意賅的兩個字“有種”。意思是:有原則、有責任、有擔當、有本事。
可言舒對劉三忍的敬意像一陣微涼的晚風,倏然而止。只聽劉三忍笑道:“你跟我扯這些有的沒的,別以爲我看不出來,你想逃酒。再罰三杯!”
“今晚我捨命陪君子。”言舒豁出去了。
“有錯就認,知錯能改,這纔像話!”劉三忍讚道,“我做師叔的賞罰分明。這回獎你三杯!”
“不過好歹和那位陳師弟提個醒吧。”言舒依舊放心不下。
“喝完酒再說!”
……
劉三忍笑道:“走着,去你那兒,順便看看你最近的書法有什麼長進。”
想到自己的屋子或會變得像劉三忍的窩一般,言舒打了個冷戰,忙說道:“還是去師叔那裡吧。咱倆這交情,師叔現在要是手頭緊,要兩幅字兌銀子,直說就是。”
“瞧你這話說的,”劉三忍笑道,“我什麼時候手頭不緊過?”
太行派沒有不喜歡劉三忍的。但上下兩代二十餘人,哪怕算上山上的樵夫、獵戶、農夫等等,也只有兩個人願意和劉三忍喝酒,一個是山腳的農戶張老漢,一個是山上的樵夫焦大爺。太行山上也有一個人,劉三忍不願意和她喝酒……
春意濃,春夢朦朧。秦思瑤迷迷糊糊地打了個盹,睜開眼已是黃昏。她餳着眼,靸着鞋,輕輕推開屋門。晚風微涼,吹散了她的睏意。她回想着剛纔做的夢,卻怎也回想不起來。越越想不起來,就越想。她有種不好的感覺。女人的直覺一向很準,因爲她們直覺不準的時候,她們從不記得。她走向劉三忍的草屋。
屋中,劉三忍和言舒一老一少喝得熱火朝天。“滿…滿上!”言舒豪情萬丈,彷彿回到了幾年前那瀟灑不羈的書公子——若看不到他紅到耳根的臉,聽不到他囫圇的聲音的話。而劉三忍,壞笑着又斟了滿滿一杯,一兩二錢的杯,他也記不清言舒喝了二十七杯還是二十八杯。第九杯後,劉三忍再無須勸酒了。
秦思瑤在十步外就聽到那二人——怕是在山腳下也聽得到。她一把推開屋門,皺緊了眉頭,屋子裡亂得隨手撿起什麼物件再隨手丟出,都會整潔點;滿屋子酒味濃得怕是打翻了酒罈,都會清新些。
劉三忍看到了,訕訕一笑,“小酌,小酌而已。小酌怡情,大醉傷身。”
“師妹,來,坐,喝!”言舒瞪着通紅的雙眼,朗聲笑道,“先給師兄滿上!”
而斟酒的是劉三忍,此刻的他,竟勸道:“少喝點,悠着點!”可還是倒了滿滿的一杯。”他看了看秦思瑤,又爲她倒了兩三錢。
“滿上!”秦思瑤瞪了瞪眼。劉三忍倒滿了一杯。
“好!”言舒讚了聲,“我飲莫須勸,正怕酒樽空。”話音剛落,酒到杯乾。
“什麼亂七八糟的?”秦思瑤也笑了。劉三忍吁了一口氣。
“這是李太白的詩,《月下獨酌》,千古名篇。”這是辛稼軒的詞,言舒當然知道——在他清醒的時候。言舒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搬了一罈酒,又晃晃悠悠地坐了下來。
“你醉了。”劉三忍想着快把言舒送回去,這小姑奶奶一來,今兒這酒算是到頭了,只希望言舒別瞎說出什麼話來。可他這話一說口就發覺大是不妥,他是酒鬼,酒膩子,當然明白,“你醉了”這句話無論對清醒的人還是喝醉的人而言,都是句屁話。清醒的人沒有喝醉,喝醉的人絕不認爲自己喝醉了。這句話對喝醉的人而言,不僅是屁話,還是廢話。劉三忍也同樣明白,沒有任何辦法能勸一個醉漢,除非是勸他接着喝酒。
秦思瑤似是也嗅出些什麼,笑道:“師父瞎說什麼呢?大師兄何許人,小酌又怎麼會醉?只是微醺罷了。”
“微醺,好!”言舒笑讚道,“我這也是效古人之風,《飲中八仙歌》開篇便是,是什麼來着?”他拍了拍自己腦門,還好回想了起來,磕磕巴巴地繼續道:“知…知章騎馬似…乘船,他四明狂客是大醉,騎馬方似乘船那般搖搖晃晃;我只是微醺,在這安坐着,卻也如乘船一般,可見我效古人卻青出於藍;更何況,他那乘船是泛舟於湖上,而我是遨遊於江海。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言舒說着,搖晃的身子險些栽倒,愣住,忽地笑道:“海上的風浪好大!”
“再來一杯,喝完,咱們就上路。”言舒自己倒了一杯酒,他的手還挺穩。
秦思瑤有意無意地問了句:“去哪兒?”
“大同,”劉三忍忙插口道,“近幾個月來省裡出過不少起流寇作案,咱們不能袖手旁觀,這也算幫你於伯伯一個小忙吧。”
言舒沒能理會劉三忍的意思,“我說要去的是京城。有人想殺那陳…陳軒宇陳師弟,我說就算不該出手相助,也該給他提個醒吧。”
“怎麼就不該相助了?”秦思瑤有點急了,一把打翻了言舒的酒杯。言舒心痛地叫了聲,半天沒回過神來。
劉三忍乾笑一聲,“你聽我解釋。”劉三忍一五一十地解釋着。男人所謂的解釋,多半是掩飾。但女人若能心平氣和地聽男人解釋,世上會少一半的鬧劇,至少一半。
秦思瑤雖不能心平氣和,但好歹也聽進去幾分。她仍帶着幾分抱怨,“那你們倆也不該在這大喝,不,小酌!”
“師妹你放心,”言舒笑道,“喝完這杯,我就去京城找他!”此刻言舒這樣,莫說去京城,便是下山都不能。或許能下山,很快地下山,一腳踩空,就下去了……
放心?太行派上上下下,沒幾個能讓人省心的。
“明天吧,”劉三忍笑道,“明天一大早,言舒你親自跑一趟。”
“我…我也要去。”秦思瑤吞吞吐吐地說道,繼而不再猶豫,“我想見他。”
“不是不成,”劉三忍笑道,“但你可別鳳鳳火火地去,挺着大肚子回來了。”
言舒聽了哈哈大笑,惹得惱羞成怒的秦思瑤舉起矮桌上那酒罈,狠狠砸碎,摔門而去。言舒看着滿地的碎瓷片,哭了。
劉三忍哈哈大笑,笑秦思瑤,笑言舒。
秦思瑤砸的那酒罈,是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