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家小店裡,陳軒宇正喝着茶,茶喝得正沒味,就像他與姜魯二人話不投機的交談。他正等着,正無聊地等着算時候也該回來了的莫詩詩;又帶着幾分期待與好奇地等着那位店裡其他人都在翹首以盼的“峨眉玉女”李夢茹。
“來了!”這話不知是哪一桌的哪一位說的,聲音雖低,卻難掩語氣中的激動之意。整間店裡霎時間鴉雀無聲,所有人或直勾勾地盯着,或故作風雅淡然卻偷摸地向門口瞄着。陳軒宇也饒有興致地看向門口,看到一隻手,輕輕撩起門簾。這隻手不太小,或也能算得上嬌嫩,但非要說是“瑩白如玉”的話,那玉的品相未必會多好。陳軒宇能看出這是女人的手,卻看不出是否是美人的手。門簾慢慢撩高,隨着看到了一隻鵝黃色的絲質衣袖,袖口綴着金絲銀線,小臂處繡着繞花飛舞的彩蝶,繡功很是精細。
人們終於盼着她走了進來,看着她款款地走到櫃檯前,盈盈地向袁掌櫃行禮,“許久未見,袁爺爺氣色更好了。”她說罷將手上精細包裹的兩個盒子輕輕放在櫃上,“給袁爺爺和大錘叔叔帶的些土產,嚐嚐鮮。”
“能來看看我這把老骨頭就夠了。”袁掌櫃關懷地笑道。
她又向夥計大錘行禮,輕笑道:“大錘叔叔倒是清瘦了,更顯得精幹了。”
這話一說,引得不少人笑出聲來。大錘對那些人橫眉怒目,尤其對笑得最大聲的陳軒宇比了比碗口大的拳頭。當他面對李夢茹時,又是溫柔又是和善,“想吃什麼,大錘叔叔給你做!”
“勞煩大叔取一罈酒,我請在座的諸位喝一杯。”李夢茹說道,引得衆人一陣激動,輕聲議論着。“便宜了這幫賴皮蛤蟆。”大錘大笑道,風風火火地走向後廚。李夢茹向一衆人歉然笑道:“大錘叔叔就這脾氣,嘴上雖不饒人,心地卻是極好的。還請諸位大人大量,不要見怪。”
在座之人心中的怨氣早隨着李夢茹的到來一掃而光,此刻又聽了這幾句溫言軟語,心裡受用得只恨當初大錘沒多罵上自己幾句。李夢茹與這些人中的有幾位或多或少有些交情,依次寒暄問候了幾句。姜南海有幸是其中的一員,那幾句既不太生分,又不算親近的話語,令這位先前還頗爲自傲的鐵劍門的青年俊傑又是興奮,又是緊張,磕磕巴巴地應答着,就差問出一句“你吃了麼?”
卻沒有人笑話他,反倒有不少人投去或是羨慕,或是嫉妒的目光。魯景鴻酸溜溜地說道:“想不到姜師兄和李姑娘卻是舊識。”
“有過數面之緣。”姜南海不無得意地答道,接着又爲自己剛纔的表現沮喪起來。
李夢茹有意無意地看了同桌的陳軒宇一眼。在陳軒宇看來,這姑娘眉毛太濃了些,眉宇間的銳意消去了微彎的雙眼中本該有的嫵媚。她的臉上一直帶着笑容,優雅而淡然,既不是強作出給他人看的,又不會因衆星捧月而欣喜;這笑容雖不算世故,卻多少有着與她十六七歲年紀不大相稱的成熟。
無可置疑的是,這位“峨眉玉女”縱然仍未長成,卻十足十地是個美人,並不是那種精雕細琢的美,而是純潔高貴的美。純潔得像是一朵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的白蓮,高貴地像是一朵富雅端莊的牡丹。
大錘拎着一罈酒,抱着一摞碗回來了。每個人都分了一隻碗,碗裡倒滿了酒。碗不算太大,可一碗少說也有半斤多。酒是劣酒,也是烈酒。而李夢茹手裡是一隻小酒杯,不過三四錢的分量。
李夢茹雙手捧着酒杯,環顧四周,不疾不徐地開口道:“諸位的一番心意,小妹多少明白些,心裡是很感激的。張公子、曹大哥、蘇師兄、王師兄、姜師兄都是小妹舊識,幾位的人品、學識、武功都是小妹素來敬仰的。雖說相聚時日無多,卻令小妹獲益匪淺。今日在此相會,原想和各位把酒暢談。但小妹初抵京城,一路舟車身子倦怠得很,只想和袁掌櫃敘敘舊,還請各位行個方便。今日拂了諸位的興,小妹在此謝罪。他日有緣相聚,小妹再置酒賠禮。”語罷,飲盡了杯中酒。
“這不幹了還好意思說自己是個爺們兒?”大錘陰陽怪氣又幸災樂禍地說了一句。他說着,也爲自己滿上一大碗,一仰頭,肥粗的脖頸上不大顯眼的喉結抖了抖,整晚酒一滴不剩。他抹了抹嘴,睥睨衆人。
在座的誰也不願被一個小店的粗魯的夥計輕視,更何況是當着李夢茹的面?他們往往極在乎臉面。可這麼一碗下來着實不好受,那些平素不常飲酒的,撐着喝乾,強忍着不咳出聲來,也嗆得臉紅脖粗。
陳軒宇他想起當時在李家莊,被師父勸了好幾杯酒,吐了個昏天黑地。他啜了一小口,又是酸澀,又是辛辣,放下了碗。同桌的魯景鴻酒量不佳,半碗入喉再難以爲繼,喘了幾口氣,閉着眼憋着氣終灌了下去。姜南海酒量甚宏,一碗酒下肚,面不改色神態自若。陳軒宇對他多了幾分好感,可姜南海看了眼陳軒宇的酒碗,不屑之色溢於言表。
有一個人一口酒也沒喝。他站起身,慢慢走向櫃檯,一身洗得發白的粗布衣裳很是合體,將消瘦的身形襯得幹練。直挺的鼻樑下,薄薄的嘴脣帶着笑,笑得溫暖親切。
“酒都不敢喝就夾着尾巴逃了?”大錘冷嘲熱諷道。
“我會付賬的,多少銀子?”那青年依舊笑着,笑得大錘也不想再冷言相譏。
“十文。”大錘說道,“本小利微,概不賒賬。”
“這碗酒我請。”李夢茹說道。
“多謝姑娘美意。”青年笑道,取出個老舊的絲綢錢袋,點出十文,一文錢不多,一文錢不少。“今日得見姑娘芳容,不虛此行。”
“公子錯愛了。”李夢茹淡淡說道。
“在下董越。請姑娘記住這個名字,也記住我這個人。我們以後還會再見的。”
“董公子慢走。”
“不送。”旁人帶着妒恨的,還是李夢茹帶着好奇的目光,他似是都沒覺察到,施施走出門去。
董越的話語行徑,引來陣陣輕聲議論,多是不滿的。“什麼東西。”魯景鴻冷哼了一聲道。
“董越,”那位與李夢茹舊識的張公子凝重地說道,“他是青花會誅堂氐土壇的壇主。”張公子單名一個栩字,是武威鏢局的少鏢頭。武威鏢局是江湖中聲望最盛,實力最強,傳承最久的鏢局之一,黑白兩道關係極廣。聽到“青花會壇主”幾字,之前不滿的議論聲小了許多,幾位言辭尖銳的更驟然收聲。
酒終,人散。
店中的客人們陸陸續續離去了,走得不算太乾淨。陳軒宇還沒有走,又抿了一口酒,又皺了皺眉。
“你小子怎麼還賴着不走?哦,對了,你是等那小王八蛋呢。他八成是在耍你……”大錘的話語中不乏埋怨。
陳軒宇不予理睬,向李夢茹笑道:“在下來這裡,一是爲了填飽肚子,再是等一位不太討人喜歡的朋友。既不是爲姑娘而來,也非爲姑娘而賴在這裡。況且姑娘家就算不向在下道謝,也總不至於逐客吧。”
“怎麼說?”
陳軒宇笑道:“若是沒認錯的話,我和姑娘不久前在大同府的飄香院有過半面之緣。”
大錘啐了聲,插口道:“油嘴滑舌。見過就是見過,哪兒來的什麼半面之緣。”
“當日李姑娘戴着面絲巾遮住了半邊臉,所以叫半面。再說了,沒聽過白樂天的那句‘猶抱琵琶半遮面’麼?怎麼就不能有半面之緣了?少見多怪。”陳軒宇笑道。
李夢茹也笑了,“有趣的演說,但陳兄認錯人了。”
陳軒宇驀地躍起,足尖在一張方桌上一點,已閃至李夢茹身前,彈出兩指截向李夢茹左肩。李夢茹微微驚愕,圈臂相迎,手擡起不到半尺,忽地反應過來陳軒宇是在試探自己的武功路數。她應變也極快,立肘豎掌,隔開對方手腕。這招是極尋常的小擒拿手中的一路變招,這類情形陳軒宇與吳盛拆解過千百次,再也熟練不過,左手翻轉而上,輕輕巧巧地卸開對方手臂。若是與吳盛過招,陳軒宇都不須細想,兩指會直取對方膻中穴。膻中穴是氣海匯聚之處,任何習武之人都不得不防,不得不救。
這一招以陳軒宇的出手之快,定能迫使李夢茹以本門武功應對,但膻中穴位於雙乳之間,對手是個妙齡少女,此刻又非性命相搏,斷不能出此總不算無恥也算無禮的招數。他一出手就反應過來,化指爲掌,斬向李夢茹脖頸。李夢茹垂手而立,不招不架,不閃不避,饒有興致地看着陳軒宇。
陳軒宇右手登時止住,打了個響指,“姑娘不用本門功夫應招,我也沒什麼好辦法。”
“陳兄真是君子。”李夢茹心中明白,微笑着讚了聲。
“姑娘看人的眼光真不怎麼樣。”陳軒宇笑道,“記得姑娘當時收拾那薛公子,用得是峨眉派‘春蠶掌法’中的一招‘亂絲滿腹’,”他說着右手圈上左掌推出,照貓畫虎地比劃了下。他認得這一招卻並不明瞭精髓要義,雖有三分形似而全然不得其神,索性倒也還看得出來。“試姑娘的武功,卻是多此一舉了。姑娘號‘峨眉玉女’總不能是少林寺的弟子吧?”
大錘也被逗樂了,向陳軒宇甩了塊抹布,“小子真有點意思。不過還得滾過去把你踩的那張桌子擦乾淨!”
陳軒宇乖乖擦着桌子,又接着之前的話頭,向李夢茹反問了句,“況且姑娘叫了兩聲‘陳兄’,若是素不相識,這稱呼又從何而來?除此之外,還有別的佐證。”
李夢茹不再裝瞞下去,笑道:“當日多謝陳兄出手相助。”
”也是多此一舉,”陳軒宇笑道,“不過那位薛公子,眼光是真的不錯。”
這句有些另類的奉承話聽得李夢茹放心頗悅,笑道:“你說還有別的佐證,願聞其詳。”
“天機不可泄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