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師父是邵青峰還是梅青泉?”吳盛問道。
“家師邵青峰。”陸言又不禁問道,“前輩自然能看出晚輩是鷹爪門弟子,可又如何猜到師承何人?”
“你先使鷹爪擒拿手的‘推窗望月’,”吳盛說着,手上也跟着比劃了下,“再接鷹爪裂石功的‘回頭是岸’。鷹爪功‘撐、提、縮、擰’,鷹爪門裡,能在‘縮’和‘撐’上有這等造詣的,不是邵青峰,便是梅清泉了。嘿,鷹爪門的得意門生,想是在六扇門裡做事了,難怪這麼多話。”
陸言略顯尷尬地笑道:“這幾年跟着衛青華衛師伯,辦案問話多了,多少有些疑神疑鬼。”
“哦?‘鷹眼神捕’的門徒,前途無量。”吳盛略微詫異道。
“前輩謬讚,”陸言謙恭地說道,“江湖之大,能人異士輩出,晚輩才識淺陋,竊不敢妄自尊大。”
“也不必妄自菲薄,”吳盛說道,“以你的年紀,能有這般修爲,實屬不易了。”
“懇請請前輩多多指教。”陸言深鞠一躬,神情熱切。
“指點個一兩招倒沒什麼,正好活動活動筋骨。”吳盛笑道,“至於多多指教就划不來了,教一個臭小子已經頭大如鬥了。進招吧……”
陳軒宇與陸老二已分出勝負。陸老二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氣,翻身撐坐時,一不小心磕碰到不知受了七拳還是八掌的左臂,疼得齜牙咧嘴。陳軒宇顯得從容得多,只是呼吸略微急促,或是因一刻不停地奚落着陸老二的緣故。
陸老二輸得心未必服,口一定不服,針鋒相對着:“你臭得意個什麼勁,我一時不慎着了你的道兒,等我喘口氣,再打得你滿地爪牙。”
“不着急,你這口氣慢慢喘,喘個三年五載的……”陳軒宇說着,看到那邊的陸言,含胸拔背,身子如羽箭在弦,雙臂張開,戰意凜然。
“什麼情況?”陸老二也注意到,茫然地問道。
“管他呢,好好看熱鬧吧。”陳軒宇劈開腿,放鬆地癱坐在地人上,“你身上有什麼零食麼?”
“滾!”陸老二罵了一聲,”哪兒有什麼熱鬧好看,我大哥的本事高得很。”
“那或許真能有點熱鬧看了……”
陸言身子竄出,倏忽間欺至吳盛身側。“好快!”陳軒宇心中暗驚,目不轉睛地盯着。陸言雙手交疊,以鷹爪功爲主,抓、扣、扭、掃,又時而夾雜着虎爪、鶴形,時而變換成拳打、掌擊、指點,或飄忽不定,或剛猛狠戾,只看得陳軒宇眼花繚亂,頭暈目眩。陳軒宇不得不將目光轉向吳盛,又覺精神大振。吳盛所使的招式,陳軒宇認得,但認得清清楚楚,每一招,每一式——少林寺,羅漢拳。
同樣的羅漢拳,同樣的一招一式,卻是天差地別。陳軒宇也能看出,這差別絕不僅僅在於功力修爲。面對陸言這有如狂風暴雨般的攻勢,若換做自己,怕是早已被撕成條,乃至碾成末,都能包餃子汆丸子了。可吳盛卻應付得輕鬆寫意,一招“懷中抱月”連消帶打,引走了陸言勢如破竹的一抓一扣;跟一手“進步錘”,迫得陸言立肘相格,攻勢稍緩;接着連用兩招“黑虎掏心”,頭一記變直探爲橫封,卸開陸言一抓之際,帶得他身子微微一晃,後一記變緩爲疾,迅雷不及掩耳,長驅直入,取向陸言中路,逼使陸言不得不回身相救,轉攻爲守。
陳軒宇直看得如癡如醉。他本以爲這套羅漢拳自己已掌握得七七八八,怎能想到這每每一招一式一拳一掌之間,竟能有這諸般變化,忍不住手舞足蹈地模仿起來,令他身旁的陸老二又是好笑,又是愕然,以爲他中了邪也說不定。
數招來回後,吳盛“醉臥羅漢”,一步踏出,上身微仰,翻手扣向陸言脖頸。陸言屈膝撤步,一手護住上盤,一手格向吳盛手臂。二人手臂接觸之際,陸言驀地運力變招,雙掌交錯,拿往吳盛脈門,正是“蒼鷹搏兔”。二人這一回合所用招式,與陳軒宇陸老二別無二致,但拳法造詣卻天差地別。陸言年紀雖僅二十出頭,手上的鷹爪功沉穩老辣,這招“蒼鷹搏兔”出手突兀,勁道十足,比陸老二不知高出多少。
一尺、八寸、四寸半……陸言的指距吳盛的腕愈來愈近。陳軒宇也看得明白,看得清楚,吳盛搶,陸言截,搶得快,截得準,可此刻吳盛再快,也不及搶在先頭。吳盛動,變,他的動是不動,他的變是不變,他的手倏然而止。陸言那招“蒼鷹搏兔”本截向吳盛脈門,這一動一變,兔起鶻落間,陸言反將自己脈門送到吳盛手中。
陳軒宇心搖神馳,連到嘴邊的那聲好都忘了叫出。陸言反應雖快,猛然回退也爲時已晚。吳盛點到即止,兩指在陸言腕上輕彈一下,“再來。”
“佩服。前輩再接我這招。”藉着後退之勢,陸言腳在老樹幹上一點,高高躍起,居高撲下,雙臂齊張,猛然內收,兩手抓向吳盛。這一抓之勢甚是凌厲狠辣,將吳盛上盤盡數封住,鷹爪擒拿手中的“鷹擊長空”。掌風及身,激得吳盛衣角輕揚。他輕飄飄,軟綿綿地拍出一掌。
陸言以強搏弱,居高臨下勁力更盛。掌爪相交,陸言清楚地覺察到,吳盛這一掌,普普通通的招式,平平無奇的力道,可自己三度催動,卻彷彿如同泥牛入海悄無聲息,風吹敗絮了無痕跡,無法撼動對方分毫。
好在這一抓蘊藏三記後招,七般變換。他不敢再有片刻拖沓,身未落地,手上招式瞬變,左手一提,截向吳盛手臂;右手翻掌,撇向吳盛面門。他選擇了最爲剛猛凌厲的一式,一往無前有進無退地向吳盛襲去。吳盛讚單手一揮,依舊是輕描淡寫的一掌,與陸言的奮力相搏相比,顯得從容而平凡。
這一掌不快,也不強,只是巧,巧得自陸言雙臂間隙中穿插而出,輕輕打在他胸前。陸言明白自己的武功與吳盛相差不足以道計,卻不明白自己如何敗北。陸言仔細回想着,沒有絲毫疏漏,卻也沒有絲毫頭緒。
陳軒宇笑眯眯地湊了過來,明知故問了一句廢話,“吳叔使的是羅漢拳麼?”得到肯定的答覆後,切入了主題,“那怎麼和教我的拳法不太一樣?”
“我要不解釋明白,今晚甭想睡覺嘍?”吳盛無可奈何地笑了。
“怕不只是今晚。”陳軒宇裝出一副氣鼓鼓的樣子。
“怕了你了,”吳盛捏了捏陳軒宇的臉,“我說了沒十次也至少八次了,學武不能墨守成規,拘泥陳法,要靈活變通,活學活用。”
“你使的是活的,說的也是活的,可教我的卻是死的,死得翹翹的。”陳軒宇對這個解釋並不買賬。
“去年臘月,我曾和一位江湖中的後起之秀,在一間破廟偶遇……”吳盛忽地說道。陳軒宇一聽來了興致,忙不迭地追問,“那是誰?武功怎麼樣?你們打了起來吧……”吳盛接着說道,“他叫書公子,我也不知姓甚名誰。此人近幾年在江湖中風頭之盛,鮮有人能並駕齊驅。”
“書公子?怎麼會叫這個名?陸大哥聽說過他麼?武功比起你來如何?”陳軒宇竹筒倒豆子,噼裡啪啦地問道。
陸言微笑道:“如雷貫耳。聽聞他一筆草書不亞當世大家。”
“寫一手好字也能在江湖中混出名號嘍?”陳軒宇的語氣疑問中帶着些許諷刺。
陸言笑着答道:“行行出狀元,混跡江湖,未必非得憑藉武功。況且書公子得名,絕非僅因他的書法。他的武功雖不知他出自何門何派,但衆口相傳……江湖傳言常常三人成虎空穴來風,但抱甕老人親自品評過書公子的武功,那就絕非浪得虛名,想來不是我能比的。”
“抱甕老人又是何人?”
“陸良人呢?”陸言有些招架不住,轉而問道。
“他說先回去午睡了。爲什麼那抱什麼的老人說的,就不會錯?”陳軒宇盯着不放。
“那個…前輩之前要說什麼?”陸言只好求助吳盛。
吳盛無奈地笑道:“我想想…嗯…我們看着雪,喝着酒。他醉後,以身爲筆,以雪爲墨,以地爲紙,寫了一幅字。”
“什麼字?”不僅是陳軒宇,連陸言也好奇。
“不知道。”吳盛倒也坦誠,看着陸言愕然的眼神和陳軒宇愕然中帶着嘲諷與鄙夷,忍不住解釋道,“他寫得太草,十個字裡只連蒙帶猜地識得兩三個。”
“剩下七八個連蒙帶猜都蒙不出猜不到嘍。”吳盛的解釋引來陳軒宇更多的嘲諷和鄙夷。
“閉嘴!”吳盛有點惱羞成怒,“我要說的是,他的字雖說揮灑如意無拘無束,可依舊有章法可尋。像羅漢拳。”最後幾個字把陳軒宇本想說的話咽回肚裡。
“他的書法,也是從‘永字八法’練起,橫平豎直,撇捺有度。而習武也是如此,”吳盛不厭其煩地諄諄教誨道:“我頭一天就說過,到今天沒一百次至少也九十八次了——打好根基是重中之重,要循序漸進不能好高騖遠。我教你枯燥無味的打坐,一板一眼的羅漢拳,都是爲此。你心思活絡,性情跳脫,若教你那些變幻機巧,容易讓你心生雜念,反而有礙於武功進境,弊大於利。”
這些話陳軒宇聽得進去。“可我見識了吳叔的羅漢拳,很難不想……”
吳盛笑道:“這才哪兒跟哪兒,不過九牛之一毛,大海之一勺。踏踏實實地練吧……”
陸言問道:“陳兄弟學武多久了?”
“半年了。”
“這半年裡每天都受前輩教導麼?”
“每天。不過他時常偷個懶,也就是偷個酒。”
“這個月呢?”
“你想說什麼?”
“哦,沒什麼。名師高徒,英雄年少。”陸言笑道,“用不了多久你就能勝過我了。”
“陸大哥這過年話還是留在過年的時候再說吧。”陳軒宇轉身離去。
陸言一愣,歉然笑道:“在公門久了,真心話都不太會說了。名師高徒或許不假,但想勝過我,沒個七八年的功夫,沒那麼容易。再多說一句,什麼時候你來京城,我請你喝酒。”
“這話聽着順耳多了。”陳軒宇笑道。
“怎麼還要走?”
“解手,”陳軒宇無奈道,夾着屁股,加快了腳步,“快憋不住了。”
陸言啞然失笑。吳盛掂了掂酒葫蘆,若有所指地說道:“我喜歡那臭小子,說話直來直去,不虛與委蛇。”
“晚輩兜着圈子問陳小兄弟,想知道前輩月初是否去過京城。”陸言猶豫了片刻,坦誠道:“月初京城出了一件大案,晚輩最早懷疑的,就是前輩。”
“你知道我是誰?又是如何找到我的?”吳盛皺眉。
陸言答道:“剛碰面時不知道,此刻和以後會裝作不知道。今日遇到前輩,只是碰巧。”
“那你不會抓我歸案吧?”吳盛笑着問道。
“那你不會殺我滅口吧?”陸言笑着反問。
二人大笑。吳盛問道:“京城出了什麼事?爲什麼懷疑我?”
“難道前輩沒聽說過?這些日子江湖上傳遍了……”陸言頗爲詫異。
“近來江湖中的事我一無所知。”吳盛搖頭道,“京城中出了什麼事,也非我所爲。”
陸言說道,“本月初三,升龍鏢局的總鏢頭上官問劍暴斃而亡。兩天內,鏢局裡的三位鏢頭又死於非命。那三人無疑都是江湖中一等一的高手。”
升隆鏢局與武威鏢局、遠泰鏢局齊名,是江湖中三大鏢局之一,生意遍佈大江南北。鏢局中高手如雲。總鏢頭上官問劍更是武功卓絕,劍法已臻化境,比起武當派掌門雲鶴真人也相差無多。
陸言繼續道:“我懷疑前輩,因爲江湖中能勝過上官總鏢頭的人不多,前輩無疑是其中之一。還因爲,升隆鏢局前一任總鏢頭何蕭,是死在前輩手中。”
吳盛搖頭道:“我未必是上官問劍的對手。而我殺了何蕭,因爲他是何蕭,並非因爲他是升隆鏢局的總鏢頭。”
陸言說道:“關於此案,晚輩想向前輩請教。”
吳盛微笑道,“查案你是六扇門的行家裡手,更是‘鷹眼神捕’的門徒,何必問我呢?無異於問道於盲。”
陸言輕嘆道:“初六,衛師伯接手這個案子,當時我也在場。他翻了翻案卷後對我說,這三年裡我跟着他辦案,奔波勞累,今年該回家好好過個年了。我問他這案子,他只是說,升隆鏢局,還是上官總鏢頭那幾人,水太深。回家前我也看了那案卷,很粗略,對那三位鏢頭未着一言,寫上官總鏢頭也只有草草幾句。他的死因讓我留心,只有胸前一處傷口,一擊致命。”
“胸前…一擊…”吳盛沉吟道,“胸前是氣海臟腑所在之處,習武之人絕不會疏於防護。目能見,手能及,也最易防護。何況是上官問劍這等高手……最有可能的是,案卷有誤。”
“案卷不會錯。”陸言斬釘截鐵地搖頭道,“有兩個可能。其一,上官總鏢頭沒有想到對方會對他下手,根本沒有防範。但上官總鏢頭交遊太廣,我查了幾日尚無頭緒。還有一種可能,對方武功之高,防不勝防。這等高手,不知江湖中有幾位,可與上官總鏢頭有何仇怨。”
吳盛不答反問道:“你非要將這事查得水落石出麼?”
“職責所在。”陸言毅然決然。
而吳盛不以爲然,“是麼?你們六扇門沒別的案子了,那倒和我們這兒縣衙一般清閒。你衛青華衛師伯又爲什麼不追查?難道‘鷹眼神捕’和我一樣成天混混日子,飽食終日?”
陸言沉默。他知道衛青華絕非尸位素餐之人,他也能想到衛青華或許知道些自己不知道的事,纔不追查這個案子。可他有自己的堅持。
“再說說武功吧,”吳盛問道:“你那招‘鷹擊長空’着實不凡,已有七八成的火候。可你又如何敗的?”
“請前輩賜教。”陸言之前也想着,卻不得其解。他自問那一招在氣、力、勢都無懈可擊。
吳盛說道:“鷹爪功多是走剛陽路數,有這麼幾句心訣吧,‘剛不可久,柔不可退。剛雖易折,柔則易廢。’這‘剛不可久’四字,你如何理解?”
江湖中對學問他派武功頗多忌諱,這話若是陳軒宇問,陸言未必會坦言相告。可既是吳盛,陸言自無須藏掖,“剛直猛進難以堅持太久,該一往直進,勿要猶豫拖沓。”
吳盛侃侃而談道:“早些年我想得也差不多。但慢慢地,有了些不同理解。天地萬物,泰極而否,盛極而衰。你那招至極至盛之際,舊力衰減而新力卻不能繼,我應接就並非難事。也因你出招過剛過猛,不留餘力,是以進而不能變,發而不能收,也就難以應對我那一掌。在我看‘剛不可久’,更該是剛柔相濟,收發自如,而非只是無所顧忌一往直前。武功如此,做事也是如此。”
陸言沉思,“多謝前輩指點。武功上我需要些時日慢慢領悟;至於做事,這件案子,這道理我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爲什麼?”吳盛不解。
“我在六扇門,誠然有爲名爲利之心,但更爲的,是真相和公道。”
吳盛清楚江湖是殘酷的,殘酷地未必有真相或公道。就算有,真相和公道常常也是殘酷的。可吳盛沒有再勸,他理解陸言。“你可曾聽聞過十年前言家覆滅之事?”
陸言緩緩答道:“略有耳聞,聽說是謀反大罪,滿門皆歿,無一人存活。我曾問過師父和衛師伯,他們對言家之事諱莫如深。”
吳盛點頭道:“當年言家之事的來龍去脈我也知之不詳,不過言家至少還有一個人活着。倘若上官問劍當年參與言家之事,那個人,既有能力,又有動機。當然我也只是憑空猜測……”
“那人是誰?”
“言嘯軒。”
“多謝前輩。”陸言答道,“至於真假是非,晚輩既然是捕快,該自己查明。”
“答得好,也祝你好運。或許升隆鏢局之事,只是開始……”吳盛言盡於此,仰着頭,倚靠着樹。
“晚輩昨日去大同府採辦些年貨,留心到一個人。不像是什麼了不起的角色,但晚輩若沒看走眼,他是青花會的人。告辭,前輩多保重。”陸言說罷,行禮離去。
直到陳軒宇甩着胳膊回來,吳盛才睜開眼,“腿麻了麼?”
“沿着河岸走了走,偷個懶。”陳軒宇笑道,“陳軒宇笑道,“過兩天小年節,爹爹邀吳叔來喝酒,備了陳年的汾酒呢。”
“那天晚上我執勤。”吳盛推脫道。他不敢去,每逢佳節,看到陳家一家人其樂融融,他更會感到孤獨,思念早已陰陽兩隔的愛人。“接着練吧。”
陳軒宇拔劍,起手“愚公移山”。
吳盛的視線隨着思緒漸漸飄到遠方。遠處,桑乾河的水已結冰,綿延着,與天一線。天是灰色的,像是江湖。
江湖也是灰色的,怎能清楚得分辨黑與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