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順鏢局一衆人不疾不徐地向東走着,同行的有三位武當弟子,東方鴻漸,“游龍劍”杜克生,還有後來會和的,武當八秀之一“出雲劍”關山嶽。
戚嵩和東方鴻漸也算是舊識,彼此都還記得,四年前在京郊的雅棲客棧說過一席話。他們都以爲世界之大,彼此再不會有任何交集,今番相遇,不禁小小感慨造化之奇。戚嵩心中也打着小算盤,若能與武當弟子結交,對他們平順鏢局的名號大有裨益。再者,和武當弟子同路,也要安穩不少。江湖之中能有幾個膽大包天之輩,敢打武當弟子的主意?
苦了葉斌。
葉斌傷還沒好,坐在一架車上,車在人羣中。周遭有人的交談聲,有馬的嘶鳴聲,多少掩蓋了些他的落寞。拉車的馬打了個響鼻,葉斌彎下身來,捋了捋馬頸上的鬃毛,不小心牽動到了肩上的傷口,痛得悶哼了一聲。他肩上的傷並無大礙,過不了些日子自會痊癒,至多留下道疤痕。但心上的傷呢?他不時地偷偷看上江婉月一眼,看着江婉月與東方鴻漸並肩而行,言笑晏晏,細語喁喁。
葉斌一廂情願地癡想着,想着與她至死不渝到天涯;可他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只不過是她轉身就會忘卻的路人甲。哦,比路人甲好不少呢。他想笑,卻笑不出來。他狠狠地在傷口上捏了一把,傷口又滲出血來,痛得他額角滲出冷汗。他覺得舒服多了,笑了出來,苦笑。
“鴻漸哥哥,這些年你怎麼都不來找我?”江婉月縱稱不上情感之中的佼佼者也相差無幾,這句話的語氣有七八分撒嬌,兩三分埋怨,拿捏地極是恰當。聽得東方鴻漸又是愛憐又是歉仄,卻生不出一絲一毫的厭煩。
東方鴻漸也不遑多讓。要換作莫詩詩,聽到這個問題,或許會相對客氣地回答“我不找你,你他媽不會找我?”;或許回答地不那麼客氣“天底下漂亮娘們兒那麼多,老子找誰不成?又幹你屁事兒?”。而東方鴻漸輕輕拍了拍江婉月的頭,柔聲道:“是我的不是,以後不會了,也不敢了。當年我離家拜入武當門下,兩眼一睜,忙到吹燈。四年多前,師父正式收我爲徒,我本想將這喜訊告訴爹爹,告訴你,誰知……”他說到此處,又悔、又恨、又痛。
而江婉月原本那兩三分埋怨之意也盡數煙消雲散,她伸出手,握着他的手,像多年前那樣。他的手乾淨、溫暖,手指修長,像多年前那樣。與多年前不同的是,此時他的手上生着厚厚的老繭;相同的是,雙手相扣,她仍感到心安神寧。
東方鴻漸說道:“升隆鏢局散了後,我也託人打聽你的消息。後來得知你投身平順鏢局。這幾年裡我也想去找你,但我父親和上官世伯的大仇未報,我…我無顏見你。”
“鴻漸哥哥,我想求你一件事。”
“我們之間,還要用‘求’麼?”東方鴻漸微笑道。隨着,他嚴肅地像是賭咒一般,“放心吧,我會親手殺了言嘯軒。”
“不!”江婉月忙不迭地搖頭,“我想求你,千萬不要去報仇!我自小沒了爹孃,上官義父也與世長辭……鴻漸哥哥,這世上你是我唯一的親人了,我不能讓你離我而去。”
東方鴻漸沉默。他不是不明白江婉月的一番心意。不只是江婉月,還有孫管家,還有師父雲鶴真人,也都曾或勸說、或告誡自己,不要去找言嘯軒尋仇。但殺父之仇,不共戴天,他又豈能視而不顧?他半是真心半是搪塞道:“我答應你,絕不會白白送死。”
江婉月沒有再糾纏,得到東方鴻漸這個答案,她已心滿意足。“鴻漸哥哥這次是怎麼找到我的?”
東方鴻漸答道:“我們師兄弟幾個要去京城查一件事,途中聽說晉中五鬼盯上了你們。我擔心你,就託杜師弟和關師弟分頭打聽你們鏢局的行蹤。”
“他還是很在乎我的。”江婉月心裡暖暖的,也免不了有點失落,“他畢竟不是專程來找我的。”她半嗔半怨地問道:“什麼事連我也不能說麼?”
東方鴻漸搖頭道:“是武當門中的事,怕你沒興趣,也不想你擔心。”
“你的事我不會沒興趣。”
“雲清師叔死了,死在京城的家中。”
“‘風息劍’雲清前輩?”江婉月訝道。
雲清是武當派中“雲”字輩高手,一手太極劍法出神入化,其劍法之嚴密,彷彿狂風侵至亦會息止,故江湖中人稱“風息劍”。
東方鴻漸嘆道:“雲清師叔他身子康健,不會是暴斃而亡。要說是爲人所害,可師叔他爲人謙和低調,又很少插手江湖之事,並沒有什麼仇家。更何況他武功之高,尤其是太極劍法‘亂環八訣’的造詣,武當派中鮮有能出其右……”他沒有絲毫頭緒,苦笑着搖頭:“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那你此行會不會很危險?”江婉月擔憂道。
“我輩行事,豈能因個人禍福安危而退避?”東方鴻漸微笑道。他又安慰道:“事實究竟如何還尚未可知,未必會有什麼危險,況且此行並不僅有我們三人,還有我師兄劍公子。”
“鴻漸哥哥的武功應該能和劍公子並駕齊驅吧?”江婉月笑問道。這幾年她在江湖上行走,常聽到東方鴻漸的消息,也清楚此時東方鴻漸武功之高名聲之響已遠非昔比。
“不。”東方鴻漸答道,“武當門中,楊銘師兄和凌虛子師兄的武功都比我高,至於大師兄劍公子,就更沒得比了。”若女人當着心儀之人面前誇讚另一個女人,意味那女人不如她美麗;而男人若誇讚另一個男人,則意味那男人是真的比他強。
江婉月略是詫訝,以東方鴻漸的驕傲,在說這話時神態坦然,沒有絲毫羞慚之色。她不禁想着,他是變得成熟豁達了,還是劍公子的武功之高,在同輩人眼中只能仰望卻生不出相爭之心?
戚嵩揚起手向衆人示意,“前面有點不對勁,大夥小心着些。”
車馬慢了下來。平順鏢局一衆人經歷了李家莊一役,此刻餘驚未息,聽了戚嵩這句話都戒備起來。他們雖然緊張,但既不想被武當弟子看得輕了,心中又依託着三位武功高強的武當弟子。
葉斌從車上下來,昂首走在最前面。他是平順鏢局的少鏢頭,他不想被武當弟子看輕,更不想受武當派弟子庇佑。
前方,道路兩旁,團團簇簇地聚着不少人,葉斌粗略地一數,約莫有十五六人。這些人有高有矮,有胖有瘦;有盤坐着的,有側臥着的,也有仰天躺着的;有喝着酒的,有磨着刀的,有玩着骰子的……其中有一人顯得很不合羣,那人站在大路正中,站得筆直,莊正嚴肅。那人葉斌也認得,正是前不久才與自己交過手的,不自量力的劫道之徒常德志。
葉斌看到常德志,料定這是一羣烏合之衆。戚嵩卻不這麼看,他認出了這羣人的來路。若天底下真有綠林強人敢明目張膽地對有武當弟子護持的他們動手,也只可能是面前這羣人——竹林幫,竹林義士。所謂義士,未必真的有什麼義舉,不過是對這些無法無天打家劫舍的強人的美名。至少對於戚嵩,對於他們鏢師來說,這些人的所作所爲跟“義”字扯不上半點關係。
戚嵩的心,拔涼。那些人中的三位,戚嵩縱沒有打過交道,也不會認錯——因爲那三人在綠林中名頭太響,也因爲那三人很好認。
戚嵩先看到的是“斬影刀”胡驥。此人正低着頭,磨着刀。他右腿盤着,左腳踏着磨刀石的一端,右手按着刀,慢慢地在磨刀石上擦過,動作輕柔地像是撫摸着情人的嬌軀。戚嵩看不清此人的相貌,卻能認出他的身份,因爲他的刀,不長不短,薄若蟬翼;也因爲他只有一隻右臂。
“你麻利點兒,我也要磨磨我的刀。”說話的是胡驥身邊一個豎眉雞眼的漢子,斜臥在地上,手裡拿着把一指來長的小刀,正一絲不苟地修着指甲。與他那一臉麻皮的容貌極不相符,他的一雙手白嫩如玉。若不是這雙手大了些,手背的指節凸出,青筋暴露,誰都會以爲這是雙美人的手。他是 “青玉手”康廣義。
胡驥停下了手中的動作,“得了吧,你那把小刀,修完了腳再修手,你不覺得膈應我還嫌埋汰呢。”
“別廢話,快拿來!”康廣義惱羞成怒道。
“滾,待會兒動起手來,你用得着那小刀?”沙廣義與人動手從不用兵刃,他憑藉的是他的一雙手。胡驥又說道:“再說了,你早幹什麼去了?”
沙廣義嘿嘿一笑答道:“昨晚喝大了。前兩天順了幾十兩銀子,還沒花完呢。怎麼着,分你二兩,你別跟我搶,踏踏實實在旁看着,讓我去會會他們。”
“滾!”
忽地“啪”“啪”兩聲輕響,有人在那二人背後輕輕敲了兩下,以一把摺扇。那人一身衣衫似是經年累月沒洗過了,又髒又破;而他的一雙靴子卻是嶄新的,小牛皮硝制的,靴跟鑲了塊價值不菲的翠玉。
那人笑道:“哪輪得到你們倆?邊上歇着去,我先上!”引得胡驥、康廣義同仇敵愾地叫罵起來。那人不敢以一敵二,忙閉口不言,裝模作樣地搖了搖扇子;又裝模作樣地向停步在不遠處的戚嵩等人作了個揖。戚嵩看了那人的扇子,扇骨是精鐵打製的,扇面上繪了個血色的、猙獰的骷髏。那人也是“竹林七賢”之一,“神行千里”戴戎。
“諸位有請了。”戚嵩抱拳道。
胡驥、康廣義、戴戎三人面面相覷,卻無人應答。終是戴戎硬着頭皮應道:“還請稍等。”
“幫主他人呢?”康廣義問道。這三人面面相覷,其他幫衆亂嘈嘈地議論着。半晌,竹林幫衆人推推攘攘地擁出一人。胡驥看到來人,也鬆了口氣,又是不滿地問道:“你哪兒去了?”
來人不緊不慢地笑道:“人有三急,方便去了。”一陣罵聲。
他持着一根三尺來長的漆黑木杖,走到人羣前面,臉上不再有嬉笑之色,向戚嵩施了一禮,“戚三爺久等,在下常德勝。”
聽了來人自報姓名,原本就忐忑不安的戚嵩一顆心更像是墜入了冰窖之中,之前他還在盤算着,對方雖有“竹林七賢”中的三人,但己方也有三位武功高強的武當弟子相助,真要動起手來雖說勝算不大,但許有一戰之能。但竹林幫幫主常德勝也已親至,若非有奇蹟發生,他們鏢局可謂是在劫難逃。
“閣下真是常幫主?”戚嵩還是問了一句。戚嵩實在是難以想象,面前這個形容醜陋,言語滑稽之人,竟是名動天下的竹林幫幫主。
“我就是常德勝,”來人點了點頭,指了指身後衆人笑道,“我的才智武功雖不過爾爾,但也勝過那羣蝦兵蟹將,坐這幫主之位也是理所應當。”此言一出,又引得竹林幫衆人陣陣笑罵。
戚嵩凝聲問道:“那不知常幫主有何見教?”
“有兩件事。我有個不太成器的兄弟,”常德勝指了指身後不遠的常德志。這二人姓名只有一字之差,容貌也有幾分相似;一人名動江湖,另一人武功低微,行事也不太光明磊落,怎也不像是兄弟二人。江婉月忽地想到,曾同行過一程的陳軒宇,玩笑地說過這兩人是兄弟,想不到竟一語成讖。
常德勝目光掃過衆人,問道:“不知是哪位和我兄弟動得手?”
這是來尋仇的,所有人都這麼想。
“是我,葉斌。”葉斌上前一步。“要殺要剮,奉陪到底。”
常德勝彎腰鞠躬,誠摯地說道:“多謝你沒有傷他性命。”
戚嵩不禁鬆了口氣,“那常幫主說得第二件事是什麼?”
“劫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