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武二十三年,冬。
世宗傅長澤突然降下退位詔書,言其身體虛弱,不堪國事之繁重,再三思慮後,決定退位休養。
並禪位於四子寧王——傅凌旭。
平地一聲驚雷起!大山崩裂似撼動的消息立刻如疾風迅雷般在京中炸開。
衆人驚疑不定,朝廷重臣及皇族子嗣一律應詔,進宮參加退位大典。方知此爲事實,傅長澤並不像先前傳言那樣已經駕崩。
當日,一年沒露面的定國公大司馬靳良齊也出現在宗廟。
所有的疑心都不敢張揚,眼睜睜看着那個長不大的“傻王”皇袍加身,成爲名正言順的皇帝。
大典完成後,父與子兩代皇帝一同站在九五至尊高臺接受皇族子嗣及大臣跪拜。
一個表情怪異,眼神複雜卻帶着點安慰;一個神情木然,心中的不耐煩似乎難以抑制,時時透過雙眸顯露人前。
傅長澤把傳國玉璽交到傅凌旭手上後,轉身慢步離開。才走兩步,他忽地轉身在人羣中極目搜尋,最後定在跪拜不起的傅凌鋒身上,複雜的目光閃過無奈、擔憂、更多的是悔恨……
微微嘆了口氣,傅長澤纔在董總管的攙扶下漸隱於太廟,留給衆人一個蕭索的背影。
是日,改年號爲建熙。
同尊孝惠太后爲明暄孝惠太皇太后;皇后靳宜薇晉位宏德太后,與顧命大臣相國方士偉、大學士陸林、御史潘延興共輔國政;淑皇貴妃晉位淑皇太貴妃,賜昱王領萬戶,留守蜀地。
更頒下一道由翰林院一品大學士陸林所擬的懿旨。先是濃墨重彩地褒揚了相國方士偉的祖先及其從政以來的功績,拋磚引玉一番才入正題,雲其女慧質蘭心,淑德鳳儀。經宗人府考察,實爲皇帝良人,特敕婚皇帝,冊封皇后。
翰林院負責起草相關文書,禮部制冊造寶、甄選良辰吉日,及會同宗人府備辦一切皇帝大婚之用度。
傅凌旭在藍天白天下飛奔,滿額密密麻麻的細汗,攔住先行離開的靳宜薇焦急地問。“皇后是什麼意思?母后?”
靳宜薇淡淡地睨了魚潛一眼,才微笑着對傅凌旭解釋:“皇兒現在已經是皇帝了,皇后就是你的妻子,媳婦兒。母后現在是太后,你祖母是太皇太后。”
魚潛才追上傅凌旭,還來不及喘一口氣,給靳宜薇那責備的冷眼嚇得忙不迭跪在地上。
傅凌旭似乎還不能接受這個令人苦惱的事實,結結巴巴地追問:“不……不是……不是妹妹嗎?雅兒?”
“她做你玩伴還行,皇后?還沒那資格。”靳宜薇嘴角略帶不屑,高高在上的眼神不經意地環過衆人,察覺到公孫毓婷臉色陡然變了變,似乎非常滿意。完全不在乎傅凌旭睡意變得通紅的眼框,越過太皇太后,回了她新的寢宮上清宮。
太皇太后、淑皇貴太妃隨即離開。
“老臣參見皇上。”
傅凌旭驀然回首,耄耋老矣卻老當益壯的大司馬定國公靳良齊正站在五步之
遠處,和藹而莊重地恭望着他。
“外公!”纔開口,就已哽咽。
“這天下以後你當家了,還敢哭鼻子。”從外表上看靳良齊絕對是一個慈眉善目的普通老者,難以從表面察看出此人有“控天下之勢,成就皇朝中興之事”的能耐。或者這就是返璞歸真。
“孫兒負……負她了。”傅凌旭吸吸鼻子,那眼中晶瑩的淚水,在暖陽下更顯剔透。
“如若我們這輩子都不需要負任何一個人,那該多好。”靳良齊感慨似的嘆了一句,復又笑道:“旭兒,但你要明白,那是不可能的事。”
靳良齊對傅凌旭的稱呼,從皇上變成旭兒,侍候皇帝的首席大太監丘閔立刻示意魚潛等人靜退以避聽不臣之言。
“孫兒承諾了,不要負她。”傅凌旭神情忽然之間變得無比堅決。
“但願她也不負你。”靳良齊對於傅凌旭糾纏兒女私情,並無不悅。相反更上前兩步,用那雙長滿老人斑的手,握緊了傅凌旭一直微顫的手。
在傅凌旭還沒做出反應之時,靳良齊突然從懷中取出一道奏疏,單膝跪地上呈,“皇上,靳良齊老矣,不敢再霸佔大司馬之三公重位,懇請皇上恩准老臣告老還鄉。”
傅凌旭被這一變數,嚇得連退幾步,又螞蚱似的跳到一旁,似是還不習慣受別人,特別是自己長輩的大禮。
其它人也是呆若木雞,只數丘閔反應最快,匆匆上前接過奏疏,又跪呈皇帝。
傅凌旭又連忙避開,去扶靳良齊,“外公快起來,地上涼着呢!”
“請呼老臣愛卿罷。”
“愛卿請起罷!”
“謝皇上隆恩。”
傅凌旭焦急地追問:“然後怎麼辦?”
靳良齊微笑:“此國事,你母后及顧命大臣會輔助你處理。”
“哦。”傅凌旭一張臉突然盈滿失落,“我是不是再也不能跑出去玩了?”他擡頭眺望這幾乎看不見盡頭的宮牆。
“皇上當以造福天下蒼生爲己任……”
“又是酸腐教的那套,不聽,不聽,不聽啦!”
“老臣罪過。”靳良齊微微搖了搖頭,臉上滿是寵溺的笑,“老臣不敢擔誤皇上休息,先行告退。”
靳良齊臨走前,對恭謹地向他致意的丘閔點了下頭,以示回禮。那丘閔僵硬的臉,突生蓮花,燦若驕陽。
“外公,別走……外公,等我……外公旭兒跟不上了,慢些……外公……外公,放開我,你們放開我!……外公……”
靳良齊緩步到了南門,旋即坐上八乘大轎離去。
任憑沿路追過來的傅凌旭如何捶胸頓足地呼喊,靳良齊自如至終都沒再瞧他一眼。
天大的消息,很快就從京城傳開,相國府一時間風頭無兩,登門拜訪之客絡繹不絕。
天,依舊很藍;北風緩和,枝頭寒梅初綻。
一點兩點鮮紅,三四點粉白,更多蓓蕾待初雪。
迎風只爲展新
顏,不識人間事。
沈千雅摘了一掬梅花,裝着半透明的絲織香包中去,系在腰間。
置身淇奧樓的最頂層,臨窗雅閣,遠遠眺望着車水馬龍的相國府大道,心中憂傷又增。
這事情,合該是如此的。
其實早在寶華寺回來隔日,連元錫略顯憂色說有要事相告,卻欲言又止時,她就應該猜到。
是因爲表現過於柔弱,以致丟失了這個資格麼?還是根本是微不足道的一顆小棋子,終究沒有可能成爲可以與他比肩而立的人?
天下四分的兵權,太后據其三了啊,這身在巔峰高位的人心思果然難測。
瑞王大婚時,她的美好幻想,如那枝頭的黃花經不起風吹雨打。偏偏又在夜深人靜之時死灰復燃,日夜思量,輾轉難眠。
始終陷入爲何自己沒資格當他的妻,成爲那大婚的主人翁的困擾中去。
不忍再看輝煌的紅牆綠瓦一眼,更不想再揣測那位尊榮加身的女子現今是何心思,當日百花宴中她的眼神明明追隨晉王而去……而日後名正言順,高人一等的立於那男子身旁,接受天下萬民的敬仰以及她的朝拜……
高處不勝寒,風漸催,人更涼。
她已分不清自己爲何憂愁難遣,爲男人?爲高位?爲自尊?更甚者——自由。
閉了閉眼眸,憔悴不堪的沈千雅強撐着喜色,慢步下樓。在舜華與溫躍擎的陪同下,坐馬車回了侯府。
自從連元錫帶着得力的十個護衛南下後,偌大的侯府只剩下輪班保護沈千雅的十名護衛,以及負責各項雜事的下人八名。
笑容漸漸地從沈千雅臉上消失後,侯府也隨之顯得清清冷冷。
每個人都是愁雲慘淡。
每隔許久,站在大門口守衛的士兵,總會不約而同往皇宮所在的方位望去,收回視線時,是更顯落寞的神情。
終於在一個滂沱雨天,傅凌旭獨自一人,全身溼透地站在沈千雅身邊。
沈千雅當時在離侯府不遠的那個湖中的水榭裡坐着,也是獨自一人,誰也沒帶。
她倚着欄杆,鵝黃裙裾隨風飛舞,髮絲凌亂,面紗輕揚。一瓣又一瓣的豔紅,自她玉手滑落湖中,隨水流起伏,越飄越遠,蕩入殘葉不見。
手心散盡,復又掬滿一把,一片又一片地往湖裡扔。
身邊,原本乾燥的地面,被打溼了一片,她還渾然未覺。
“花自飄零水自流,君在長江水上游,妾在長江尾,思君又怨君,情如花逝……”一句一頓,突然抿緊了櫻脣,後面是什麼,始終沒有頭緒。
一切都那麼雜亂無章,就如她的心情一般。
雨忽然又更大了,甚至急風竄進避雨性極好的涼亭中來。
她覺得寒氣更重了些,下意識攏了攏狐裘,眼角餘光瞥見左邊有一抹深藍的布袍,驀然擡首,來人身姿挺秀,玉臉俊朗,目光癡纏——正是傅凌旭!
日夜思量的男子就站在那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