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的天空明淨得出奇,很難想象早晨時分還是灰濛濛一片。
淡藍的色調,就像此刻靳宜薇的心,即不熱烈、也不慘淡。
因之前靳宜海知會過她近日必須安分守己地待在坤寧宮,就連政事也不需干涉。得了此意,靳宜薇也落得清閒,每日讀聖賢書作山水畫。雖然內心某處還是有些牽掛傅長澤,但早知天意難違,終是埋藏心底。
這幾日,病重的傅長澤召集了重臣,那些大臣吃睡都是留在宮中,就連傅凌鋒也曾進宮單獨覲見,而且京城兵馬也有明顯動作,暗中必定有所圖謀。
若是靳宜薇沉不住氣,去探聽消息的話,估計會被誘上當。在時機尚未成熟之時發動宮變,那必然落人口實,這就不可能做到兵不血刃了。
靜如明鏡,穩如泰山,觀敵之變,敵破綻不出,吾自不動。
這是靳家祖訓之一。
換言之,這天下近日發生了什麼事兒,靳宜薇是毫不知情。
當然包括了昨夜傅凌旭遇刺之事。
今晨他被棠棣架着出府前往侯府,靳宜薇才獲悉。聽說很嚴重時,她忍下了想出宮一看的衝動,立即命人擬了立儲詔書。
現時正在拿捏適當的時機再去找傅長澤做個了斷。
其實已經沒有談的餘地,說白了,無論如何也得逼他就範。
這代表決裂,同時也是雪上加霜,畢竟他已經病得有些厲害了。
靳宜薇還不能下狠心做出最後的決定。
直到紀泰前來稟報傅凌鋒從連元錫的別院處,直接進宮向皇帝覆命的事。還說傅凌鋒臉色詭異,有種無語問蒼天的悲慟,那就代表他們計謀失敗了。
這時,石雨悄無聲息地恭身退下。
忽然之間,靳宜薇明白了箇中奧妙。以前究竟是誰接二連三刺殺傅凌旭已經不重要,重點是昨夜,顯然是皇帝派連元錫去刺殺傅凌旭,否則京城怕是再也找不出敢直面棠棣的人。
刺殺成事,她沒了可繼承大統的兒子,只能聽命行事,即便事後靳家聲討,也是無濟於事。
幸好旭兒沒事。
不過連元錫既然已經受了她的口喻,收了她的定禮,於公於私,他這個識時務者,都不可能與自己作對!最多是皇名難爲,前去與棠棣對戰一場。
那麼刺傷旭兒又是誰下的毒手?
莫非是大哥將計就計,好給她逼宮的理由?
那傅凌鋒去別院是爲何意?難道……
紀泰看靳宜薇臉色不甚明朗,甚至於閉上了眼睛,神色越見凝重。他此等精明之人,馬上能猜到了靳宜薇的意思。
“娘娘,奴才覺着其實這表面上是派侯爺刺殺寧王,好剷除皇儲爭奪者,而瑞王昱王兄弟相爭,已經喪失了繼位的資格,那麼只有晉王了。可是晉王無兵權,也無外戚相助……”紀泰思付片刻,彎身走近慢聲說着自己的見解,卻不敢說盡,只恭望着靳宜薇。
有些話,必須由下人先說。靳宜薇轉着玉板指的素手倏地停下,閉着的雙眼也驀然睜開,目露兇光:“哼,好一個一箭三雕!”皇權、兵權、威望!
還有用以收買天下的銀子。
連元錫自流放地——他的故鄉,開採了一座金礦,另外還有一座銀礦。輾轉經商更是一帆風順,有產業無數。其暗中招兵買馬,屯養了五萬精兵!
據說可與靳家帶出來的兵一爭長短!
有這麼容易的事嗎,想得可美了!他要三兒
子當皇帝?就是她兒子死了,也不可能稱他的心!
靳宜薇忽地用力一拍桌子,那掌擊出的尖銳的聲音,在寬敞的殿內迴響着,良久不散。
紀泰的腰彎得更低了,不敢應話。
氣氛突然異常沉默。不在沉默中死亡,便是沉默中爆發。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面無表情的石雨從外面回來,敬上一杯安神的參茶後,候在靳宜薇身側輕說:“大將軍”。
這是行動的意思。
“咣”的一聲,參茶被扔了出去,白瓷碎了一地,斑駁的日光灑在上頭,星星點點的刺目。
“他們奪連元錫的兵權幹什麼!莫非要攻進宮來取孤的性命!”豈有此理,“擺駕養心殿!”
靳宜薇砸碎按照傅長澤畫作所繪製的鴛鴦象牙白瓷杯,利落地套回玉板指,氣勢逼人地擺了鳳駕去正武帝所在的養心殿。
沿道禁衛軍嚴密把守,戒備森嚴。見皇后鳳駕,整齊劃一的低頭恭迎,卻不問禮,待鳳駕過後,又威儀斐然地一致擡頭,警醒地留意着四周。
這是天子有大事,皇宮戒嚴的陣仗。
如果來的是淑皇貴妃,必然被擋回去,只是不敢擋靳宜薇的鳳駕。
到了養心殿大門處,就見銀盔炳炳的華東平持銀槍肅立,威風凜然,有大門神秦瓊之風。
靳宜薇故作讚賞地打量了華東平一下,“我朝果然人才濟濟。曲侯爺帶出來的兵……不對,是經大司馬提點過的人,應該都如華將軍般有撼天動地之勢,是爲棟樑之才,社稷之幸。”明明是高擡,但弦外之音足以動搖華東平的意志,只見他剛毅的臉微皺。
語雖輕淡,內裡卻強硬得叫人無法自持,這不分明叫他好好惦量惦量,他是從哪裡來的,匆要忘恩負義麼!忠君爲上,偏偏誰在大司馬三個字前,都矮了一截。權衡再三,華東平還是讓開了一條道,垂首放靳宜薇入內。
及見紀泰,毅然把銀槍一橫。
紀泰稍爲把供着聖旨的禮盤向上擡了擡,冷冷地睇着華東平,眼中的威脅不言而喻。人家可捧着聖旨呢,華東平無可奈何,只好放行。
“皇后千歲千千歲。”
龍牀底下,大臣跪了一片,皆是面面相覬、支支吾吾。大臣見盛氣凌人的靳宜薇進了來,連忙山呼千歲。
語氣彷彿帶些解脫的慶幸。
徐徐而入的靳宜薇故意沉默片刻,感受着了一室的惶惑與壓抑,方纔開了金口:“免禮,各位愛卿先行退下吧。”口氣是不容置喙的無上權威。
大臣應聲退下,莫敢不從。
包括那個原先想與靳宜薇爲敵,女婿差點進了鬼門關的護城將軍宋旗。
“全部退下!”又是一聲極低,卻蘊含着無限威嚴的鳳命。
侍候着的宮女太監就連董總管也不敢相詢一眼,就已跪退。
這寢宮中只餘下五人——皇帝、太后、皇后、董浩、紀泰。
太后鐵青着一張臉,隱忍不言,依然端坐在傅長澤龍牀邊上,那方金絲楠子四方椅上。
靳宜薇對此頗爲滿意,緩步走近,含笑問了太后一句安。
太后繃着臉,虛望着前方,像是打定了主意不理睬靳宜薇般冷然。
靳宜薇也不生氣,也不討好,只優雅地往後側伸出了右手。
恭謹地候在她右側的紀泰,立刻把擬好的立儲詔書呈上。
“皇上此時龍體欠安,孤就長話短說吧,這是立儲詔書,請
皇上覽閱。”說罷,向身後使了個眼色,文房四寶,傳國玉璽便立刻侍候在側。
太后聞言正欲發作,瞅了一眼皇帝,他竟裝睡避事,立時也沒了脾氣,只好忍氣吞聲,還作沉默狀。
“今日你不立也得立,否則,孤要追究昨夜寧王遇刺之事,介時真相大白於天下,皇上怕是再無顏面以對蒼生!”
傅長澤一向以“仁禮孝義”之道治國,要是傳出去說他當皇帝的,派人刺殺一個不長腦子的傻兒子,不說遺臭萬年,肯定也遭天下人所唾棄。
傅長澤長眉陡然抽動了下,但雙目仍然緊閉。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休想用此種迂腐之事來束縛吾兒!”太后終是沉不住氣,大聲斥責靳宜薇。
靳宜薇一聽,臉上掠過一絲“果然不出所料”的冷笑,“太后不打自招,省了孤不少功夫呀。”越來越不自持了麼,看來榮華富貴的日子都過膩了。
太后忿怒,如此計劃周詳的謀算竟然落空,還讓靳家捉住了把柄,她內心有如被萬蟻噬咬,恨若狂潮。嘴上卻不輸人:“放肆!你竟敢用此等字眼來侮辱哀家!”太后霍然站起,眼神怨毒地直瞅着靳宜薇,恨不得立刻諸殺她,以泄心頭之恨。
“紀泰,孤憂心如焚以致耳力不太好了,太后說什麼來着?”
“娘娘恕罪,主子們說事,奴才不敢專聽。”是爲不知。
“原來如此。”靳宜薇漫不經心地微嘆一聲,根本不把氣得咬牙切齒的太后放在眼裡。傾身靠近龍牀,靳宜薇的臉色更顯峻肅,驀地尖聲發難:“你竟敢派人刺殺我皇兒!”
傅長澤突然渾身一哆嗦,再也裝不住,倏地瞠圓了雙眼急切地解釋,“沒,我沒有,我沒有殺皇兒!”他極力否認,聲音中顯然透着詭異的驚惶。
“你沒有殺皇兒,難道這意思是說你根本不拿傅凌旭當兒子?”尖銳的話語從牙縫中擠出,靳宜薇恨恨地盯着傅長澤,一雙厲光暴射的鳳眼,似乎想要把傅長澤看個通透:這人憑的狠毒,難道一生相愛、專寵不衰,都是假像?
“你怎麼下得了手?”一聲悽慘的低吼,從靳宜薇慘白的脣顫抖而出。
“沒!我沒有!”臉如土色的傅長澤像瘋了似的大吼,整個人騰地坐了起來。
“皇上肯定沒有親自動手,派的下人嘛!”靳宜薇突然笑了,苦澀隨着那絲笑意,在嘴角暈染開來。
受此悽愴不已的笑聲刺激,傅長澤似乎更狂亂了,往牀邊挪了挪,更急切地解釋:“不,你相信,我沒有,沒有要殺旭兒!”
“紀泰,寧王傷勢如何來着?”靳宜薇佈滿血絲的鳳眼定定地瞅着傅長澤,話鋒一轉,問起紀泰來。
一副她還不清楚內情,只聽聞寧王受傷即趕來質問皇帝的模樣。
“回娘娘,一劍貫穿右肩,失血過多,幾乎喪命……”紀泰哀慽不止,說罷,抹了一把眼淚。
“什麼?幾乎喪命?”靳宜薇渾身一顫,兩眼一黑,鳳體傾倒,比傅長澤暈得更快。
“娘娘……”石雨連忙扶住靳宜薇。
“來人,傳太醫!”董浩趕忙朝外吩咐。
見這一帝一後相繼暈倒,太后氣得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心好似被人拿刀狠狠地剮着,痛悶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左瞅一眼皇帝,右白一眼皇后,也想裝裝樣子暈過去。似乎又不想學這兩人,她猛地跳下椅子,儀態盡失地指着靳宜薇罵:
“你這潑婦,最好醒不過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