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千雅一驚,猛地醒了過來——一雙尚顯惺忪的美眸睜得大大的,大口大口地喘着氣。
她做了一個夢,怪異的夢。夢中灰朦朦一片,昏暗中有個看不清子的人拉着她的手跳下了懸崖。
沈千雅側頭望向窗櫺,一縷縷令人眩目的陽光拂照在光潔的花崗岩地面上,淡彩流動。
沈千雅繫上貂裘,搬了張圓凳坐在窗櫺下,沐浴着長達五日雨天后的第一個朝陽。
她以前經常這樣做。因父母離異拋棄了她,只能和爺爺奶奶住在陰冷潮溼的老舊房子。冬天時,只有她小房間的那扇窗,太陽在早上七點左右會光臨。
只要陽光投進屋裡,她馬上會起來坐在陽光。哪怕冬日的陽光大多虛弱無力。
但它能趕走潮溼,驅除灰暗,帶來光明。哪怕一個小時後,小屋子又再度陷入昏暗。
其實沈千雅的拂雲閣非常明亮寬敞。
靳太后指出的她的拙劣,“丟了三條人命,卻沒能捉住任何一絲線索”之言,像帶尖刺的蔓藤狠狠地纏繞住她的心,裹着那種叫寂寞的情緒幾乎教她崩潰。
有那麼一瞬間,希望就這樣坐在在這個溫室裡面永永遠遠享受這種溫暖的晨光。
寧靜,平和,無爭。
可自小因爲無父母庇廕,因爲家貧,更因爲鶴立雞羣,她就是被攻擊的對象。
爺爺還曾爲保護她,特意拿晚上難得的休息時間去學太極拳;奶奶也爲了多賺錢供養她,做刺繡活。
她從小就自強不息,只希望不辜負他們。
她博學強記,從小就木秀於林,總能獲得很多獎學金。可那又如何,不夠付惹惱一個小太妹帶來的後果。
她爺爺會這麼早離世,就是爲了保護她,被圍毆而重傷不治。
奶奶沒了相依相偎的老伴,也就跟着走了。
雖然後來段雲靖爲她討回了公道,雖然她親眼目睹罪魁禍首在牢裡服刑,可那又怎樣?
死去的人還能活過來嗎?
使計令自己免於荼毒,兼除了兩個暗樁又如何,裴弄玉能活過來嗎?
她想擁有一個能說話的朋友,她從來沒覺得自己那麼需要過。
如果再重來一遍,她絕對會藉助段雲靖的勢力,只消一句話,就沒人敢輕易欺負她。
如果再重來一遍,她絕對會讓裴弄玉把住處清理一遍,才催發藥引子。
可是沒有如果!
沒有!說到底,她還是因生性敏感多疑,害了裴弄玉。
爲什麼不能像信任傅凌旭那樣去信任裴弄玉?
爲什麼非要等失去,才驚覺可貴?
裴弄玉音容笑貌宛在。
而沈千雅問了自己千遍萬遍,卻沒有答案。
今日正是選妃的大日子。
她只要安安靜靜,規規矩矩地等待那一刻的來臨即可。
站起來,穿上飄逸的青絲宮衣,自挽謁後的朝天髻,簪上連元錫送她的芝蘭紅玉簪。
對着鏡子鼓勵自己露出一個不鹹不淡的微笑。
鏡中人即使內
心憂鬱,那絕世容顏卻姿色不減。眉宇雖有絲絲愁雲縈繞,偏不教人厭惡,相反更顯弱女需護的楚楚可憐之感。
她那麼美麗,青澀中散發着無與倫比的嫵媚。
經過這幾天的休養,她的小菱脣又再次紅豔欲滴,光彩奪目。
沈千雅淡淡的目光從鏡中移開,落到手腕的火鳳白玉鐲上。“旭兒,你……愛的究竟是誰?”
爾後大概覺得這種問題很傻。
嘲弄地彎了彎脣,出了內室。
洗涮過後,簡單用了些早點。
“落泉,如果我晉封了,你是不是繼續跟着我?”沈千雅問落泉。
落泉今日非常嚴肅,簡直是直接繃着臉的,她想了想才答話:“奴婢不知道。”
正在收食盒的小冬子笑着說:“小姐,小冬子是會一直侍候您的,除非您嫌棄奴才。”
沈千雅點了點頭,平靜的面容看不出情緒。
此時,一陣空靈的鐘聲響起,一共敲了四下,間隔和力度均一。
現代人不喜歡四,因其音與死相偕。但在古代,四是吉祥之數。按照本朝的禮制,皇后鳳袍雕飾四隻明黃色鳳凰,兼頭飾之鳳釵,鳳凰數不能超過六;太后宮裝鳳凰數爲八,金色;而太皇太后爲十二數,色澤更深更炫麗。
現下只得四下鐘聲,可以推斷太皇太后是不會出現在錦瀾宮,選妃重任便落在皇后及德妃身上。
沈千雅出了拂雲閣。
碧空若練洗,朝光散流霞。佳麗雲鬢香,天仙嘆明華。青鳥如有喜,報送雲雀家。
能想象此刻宗人府送落選秀女還家的馬車,早就備候在南門之下。而民間,多少人正引頸期盼,盼自家女兒能被選在君王側,光耀門楣。
撇開那皇帝不說,的確是光宗耀祖之事,假若女兒手段夠高明,勢必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躋身高位,權傾天下……何以教人不激動。
沈千雅深深地望着南面好一陣子,才收回視線。病懨懨的面容在朝輝流霞的映照下煥發生機,低眉順眼地隨着平靜得令人心慌的人潮往扶玉殿走去。
直到日上三竿,還不見皇后及德妃露面,秀女中已略略響起因緊張不安而發出的微喘聲。
身着玖紅三品女官服的左欣,嚴厲的眼神,逐一地警告的射向那些自制力較差的秀女,大殿才漸漸恢復寧靜無聲。
明明從秀女進扶玉殿到現時只過去一個時辰,偏偏就如隔了三秋般漫長。
“皇后駕到——”
那擺駕擺上天的主事兒終於來了,大家暗裡都舒了口氣。
“哎喲,皇后姐姐,都說了妹妹纔剛病好,今個兒陽光燦爛,妹妹要找皇帝哥哥玩。皇后姐姐你非要臣妾來這,不是無聊嘛。那幫女人有什麼好看的!”
這話說得奶聲奶氣,活脫脫豆蔻年華的小姑娘跟姐姐撒嬌似的。
沈千雅猜想那人未到,聲先到的定是德妃。
一時之間,又有很多人按捺不住好奇心,想早一步窺探德妃之容。
“咳!”突然不輕不淡的一聲警告
悄然響起,正是左欣發出。
衆人連忙斂定心神。
“瞧德妃妹妹你說的,這選妃的大事,你必定要在場。過會兒,可得仔細,不敢馬虎了。”光是聽方芷晴意氣風發的語氣,就能猜到她此時是何等的得意非凡。
德妃沒有再說話。
雍容華貴的方芷晴落座尊貴主位,德妃薛涵秀落座下首左側尊位後,左欣俯首帶頭行禮,“司禮署參見皇后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臣女、民女參見皇后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方芷晴精神奕奕,身披鳳戲九天圖騰的尊貴明黃鳳袍,無雙凌雲髻飾一支燦爛奪目的金鳳展翅祥雲簪,左右兩側各簪一支鑲嵌了絕世七巧夜明珠的旒蘇金釵。隨着方芷晴蓮步搖曳霞光四溢,熠熠生輝,煞是貴氣不凡。
方芷晴姿態雖然高高在上,但眼神卻是透着和善:“不必多禮,都平身吧。”
衆人這才俯首向德妃行禮。
薛涵秀不以爲然地擺擺手,自顧自地倚在暖椅上垂眸不語,慵懶的神情彷彿她真的大病初癒一般。
等了半天,行禮的人未聽到動靜,尷尬地不知道繼續維持現狀好,還是如何。怎麼樣都累,畢竟之前已經站了一個時辰。
“都平身吧。”恰在此時,方芷晴笑着爲衆人解了圍。“今日是個大日子,無論是對於你們還是民間,或是皇宮。”
方芷晴語速很慢,像極讀書時吟誦“賦”時的語調。看到所有人都恭敬又謹慎地恭望着她時,方芷晴才悠然地往下說,“今日是黃道吉日,本宮奉太皇太后及太后之命,結合司禮署左欣姑姑的評價,爲皇上甄選佳麗以充後宮,爲皇族血脈開枝散葉。”
說到此處,左欣已經把秀女名冊呈上。
方芷晴打開來,狀着很仔細地審視,實則早有計較,神采飛揚的眉宇往上一擡,笑道:“諸秀女聽封。”
她每說一句,瑤玉便重複一遍。因爲方芷晴音量不大,而瑤玉必須把鳳意傳到殿外去。
“幽州府顏承軒,姿容絕豔兼溫婉無雙,特敕封爲——正三品昭儀,封號爲丹。”
“吏部尚書千金慕容明珠,知書達禮且優雅怡人,特敕封爲——庶三品修儀,封號爲明。”
“廬州府慕天月,天姿聰敏且學識過人,特敕封爲——正四品貴嬪,封號爲敏。”
“洞庭府夏蘭音,端莊婉約兼才學不凡,特敕封爲——從四品貴儀,封號爲蘭。”
“藏部澹臺宇虹,琵琶大家更淑媛姿秀,特敕封爲——庶四品婕妤,封號爲瑜。”
“荊州府林婉清,嬌俏可愛且心靈手巧,特敕封爲——從六品麗儀,封號爲巧。”
晉封后妃位份的秀女一一行禮叩謝天恩。
扶玉殿外嚴陣以待聽候晉封大事的宗人府帝嗣署禮官,每聽一封,便派出一人騎快騎前往晉位的秀女故鄉報喜。
待方芷晴合上秀女名冊,衆人才驚覺漏了誰,不由得面面相覷,就連一向老成持重的左欣也微微變了臉色。
——爲什麼沒有晉封秀女中獨獨沒有沈千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