彈指之間,已到了初冬。
沈千雅原來以爲瑞王喜宴後,會發生些轟動的大事。
譬如昱王會因查證慕容雁雪的死因,再次找上她,最後鬧得慕容家雞飛狗跳;就連瑞王那個始作蛹者大概也難逃干係。又或者是慕容夫人心魔不死,會繼續挖空心思接近她,以求證她的身份;還能是晉王鬧些什麼動靜……因爲她估計,如果晉王是做大事挑大樑的人,那次在廟中肯定不會真的輕薄於她,最多是尋個藉口把她收了,日後好敬獻昱王。
以籠絡這個手握兵權的皇弟。
但是這些人,再沒有出現;這些臆想中的任何一件事,也沒有在她面前上演。
就連傅凌旭,也再沒見過。
只聞潘榮被皇帝封了高官,委以大任派往蜀地,蜀道難,難於上青天。如此“大任”,明擡暗貶,聽說把潘延吉氣得好一陣子病。潘榮赴任前,上了一道湊疏。以大手之筆歌頌了皇帝登基以來的功績及仁義,不止令皇帝龍以大悅,賜其親書“正大光明”的墜明黃流蘇的玉骨扇;也轉移了天下書生猜測他因諂媚皇后而被貶的嫌疑,暗中更維護了老父潘延吉的清正之名。
可謂一舉三得。
於沈千雅,此人雖未忘記,然而已極少想起,以及那惱人的簫聲。
日子平淡得彷彿過往那些糾纏難消的人事只是鏡花水月,是夢幻泡影,待晨晞普照大地時,皆無影無蹤。
只有這侯府的一切真真切切。
沈千雅閒來無事,終是按捺不住,着舜華打聽了消息。才知道是因爲昱王之故,傅凌旭被定國公禁足國公府中,不得外出。至於具體鬧出什麼亂子,被問者諱莫如深。
又聽說前幾日,吏部尚書全家出遊時,被無賴纏上。二小姐慕容明璣爲了擋護與無賴起了爭執招惹報復的慕容禹,當場香消玉殞。
還說這件事鬨動京城,官府嚴陣以待,風風火火地查了幾日,最終卻不了了之。
沈千雅猜測,那無賴並不是一般的無賴,有可能是昱王派人假扮的,不然尚書府的護衛怎麼起不了一點作用,再說尋常百姓也不敢惹堂堂二品尚書。
原本沈千雅也想日後使計收拾收拾慕容阮氏,但從來沒想過要害人。而失去的畢竟是一條年輕的性命,她這心情突然就像頭上的冬日般冷冷沉沉,好不舒坦。
沈千雅心緒不寧,憂鬱地與舜華對望半晌,終是無言。因心事重重,她就連舜華臉上化不開的離愁情思也沒察覺,一人心不在焉的在園子裡來回踱步。
“雅兒。”連元錫甫一下朝,馬上回府。
“爹。”這聲爹是叫得既委屈又愁悶。
“參見侯爺。”舜華也緊隨着連元錫進了後花園。
“都坐吧。”連元錫神色凝重,在看見沈千雅時,臉上才露出些笑容來。“雅兒好像不太精神?”與人一起玩兒慣了,突然被冷落,肯定是有些失落的。這種少女心事,連元錫也能理解。
沈千雅微搖了搖頭,懶散地趴到桌上。連元錫這幾天也是忙得不可開交,只是從不告訴沈千雅,究竟在忙什麼,可能也沒她什麼事兒,但她總覺得這天沉沉悶悶的,是不是要來暴風雨了?
“這石桌很涼,你要累了,就回房歇着吧。”
“爲什麼勁森叔叔和大哥這麼久不回來?”沈千雅想問很久了,因連元錫一直沒提,所以她才忍着。問完,又看地舜華一眼,發現她神色更緊張了,就連那喜人的柳葉眉,都皺在一塊。
“爲父正是爲這事犯愁。”
並沒把舜華的心事往深裡想,沈千雅瞥了連元錫一眼,還是像往常一樣沉穩帶笑,一點也看不出來他哪裡犯愁。有時候她很懷疑他們是不是蒙了一張人皮面具,臉上才鮮少有喜怒哀樂的浮動。
連元錫笑嘆了聲,“好吧,爲父告訴你。南越內亂,與我朝交好的南越王被殺了,他的太子向我們求救,你叔叔和大哥得到消失,改道前往支援。”
這是大事!沈千雅連忙來了精神,“那爹還不急,你趕快去幫忙!”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沒什麼可急的。”連元錫面上還是笑着,叫人摸不透心思。可他心裡確實焦急,只因南越反對派陰狠毒辣,他擔心連勁森會中
別人的激將法,也擔心連志彬年少氣盛,容易入了對方所設的局。
奈何這裡,他抽不了身。
“爹就不用騙女兒了,你就是擔心的吧。你留在這兒莫非是爲了照顧我?”沈千雅倏地站起來,“爹,我能自立,你趕快去支援叔叔他們,聽說南越人詭計多端,可別出什麼事兒。”她感覺自己的心裡也燃燒着一團火。
“皇上昨個兒感染風寒,爹輕易不敢離開。另外,也擔心慕容阮氏失了女兒,會尋你麻煩。”連元錫終是把實際的憂慮,說了出來。
沈千雅微泄了氣,幽幽地問:“那是昱王做的嗎?”
“是他。當日他連淑皇貴妃一面也沒見,就向皇上請辭,實際上他並沒離開京城。蟄伏兩天,尋着了個機會差點殺了瑞王。”連元錫臉色慢慢下沉。“這才加深了皇上的鬱結,染個風寒就臥牀不起。”
昱王竟然比瑞王勇武?還是因雁雪之故,傷心欲絕下無所顧忌而爆發出的不可估量的威力,打倒了瑞王……沈千雅尋思了一會,“爹,朝廷之事雖然複雜,可是還沒失控,女兒還是覺得爹先去支援叔叔他們爲好。”畢竟南越局勢惡劣,若是有個差池……沈千雅忽然打了個冷顫,不敢往下想。
連元錫暗歎了口氣,有些事情,畢竟還是不能告訴沈千雅,因爲他心內,還在猶豫。
“盡人事,聽天命,暫時就這樣吧。”稍爲計較了一下,他又以商量的口氣道:“爹這幾天有件重要的事情要辦,如果雅兒看不到爹回來,凡是別人來找你,你但不予理睬,爹這裡有一個免死金牌,你且收好。雅兒要聽話,如果寧王不來,你不要出府好嗎?”說着,從懷中掏出一個平平無奇、長方形的白色荷包來,裡面裝着的卻是浩蕩皇恩——免死金牌。據說從正武帝傅長澤手中賜下的只有兩面,加上先帝所賜,民間一共三面。
雖然連元錫像在說家常似的雲淡風輕,但聽在沈千雅耳裡,卻是在交待後事!她驚愕得愣住,繼而焦急地追問:“爹你把話說清楚,你不要出什麼事!”一句未盡,珠淚已垂。
“傻孩子。”連元錫慈愛地撫了撫沈千雅的秀髮,又對舜華交待,“丫頭,你姨給你的信物一定要貼身攜帶,如若出了什麼大事,還能救你一命。”
同是震驚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的的舜華,也是心酸得難以自抑,抽泣難言:“侯爺……”
這似乎已經是一個難解的局了,連元錫置身於局內,有性命之憂。沈千雅難以接受這個事實,瞪着連元錫,執意要了解:“爹,你究竟接了什麼差事,爲什麼弄得像生離死別似的?”
“世事難料,天有不測風雲,雅兒莫要多疑。”連元錫眼底閃過一抹無奈,微動的心情已然平復,表面又是沉穩高深,狀作無事地安慰沈千雅。
“你不要有事!”沈千雅哪信他這套說辭,心裡是越想越不安,突然難掩激動地用力捉緊連元錫手臂,那不爭氣的眼淚又氾濫,嗚咽着說:“我就你們幾個親人了,爹你不要去做危險的事情好嗎?”
連元錫搖搖頭,心中也被離愁別緒所牽扯。他從來不想要這女兒傷心,可是有些事情,他身不由己。“以後輕易不敢哭,無論我們如何,只要寧王來找你,將來你還是要進宮的,皇后喜歡堅強大氣的姑娘,她厭惡眼淚。”連元錫沉思一會,語重心長地交待。
爲了表示自己會聽話,沈千雅連忙點頭。舜華已遞上絲帕,她慌亂地抹着臉上的淚痕,無奈越抹越多,“我不要爹出事!”她驀地低吼,扔下絲帕,掩臉而去。
連元錫愕然,心中慽慽。
到了晌午,父女二人默默用過膳。連元錫便命人備妥馬車,帶着沈千雅及舜華前往楓林別院,先行出發的還有一隊忠心的衛士。
楓林爛漫,維葉萋萋。紅如花輕如蝶,接天連地。
沿途靜謐,只有軲轆慢馳的聲音在林中迴盪。一路風光,沈千雅亦無心欣賞,幾欲張口探問情況,又怕駕車人不忠,走漏風聲,一直隱忍不言,心中憋屈難受,堵得甚慌。
“雅兒,小心風寒!”沈千雅突然把頭探出窗外,連元錫連忙制止。
“我看看。”
“看風景?等爹命護衛停下馬車……”
“不,我看下有沒有
人跟蹤我們。”沈千雅盯着後面,神情緊張,美目警惕,彷彿真有什麼人尾隨他們似的。
“雅兒,沒有人能神不知覺不覺地跟蹤爲父,你放鬆些,不用擔心。”連元錫失笑,示意舜華拉回沈千雅。
雖然罩了面紗,但寒風凜冽,沈千雅一張白嫩的小臉,還是吹得發紅。
連元錫皺眉吩咐:“快抹些潤燥的玉容膏。”
“不要抹!”沈千雅倔強地瞪着連元錫,“就是這臉惹的禍,讓它爛了好,沒我們的事,我們回爹的故鄉去。”
連元錫錯愕,訝聲道:“雅兒真的想走?”
外面聽來的,天大的事都與她無關,可連元錫要出了事,她就無依無靠了。思緒紛亂的沈千雅,用力點了下頭。而傅凌旭將來是當皇帝的命,還能缺愛護他的女人?那些女人爲了爭寵,還能不順着他、貼着他、寵着他!也沒她什麼事了。
有那麼一瞬間,連元錫也萌生了退意,想着帶上女兒,拋下一切南下與連志彬他們會合,過些悠然自得的山水生活。
只是唯時已晚。
“晚了。”
“爲什麼?”沈千雅的心突然揪緊,難道她把連家禍害了?
連元錫錯開眼,不忍看沈千雅失望而憂心的神情。“老國公昨日召見了爲父,言辭間暗示寧王將來繼位已成定局,也提到你了。一旦被靳家看上,走不出這天下。”除非死了。
“這麼神?”定國公,靳家……
“他已經八十高壽了,現今太平的天下是他一手佈局而來。其實當年先帝不請他,依爲父估計他最終也是要出面抵抗外敵,最後可能就會推翻傅氏皇朝,不知先帝臨終前是否受了高人指點,還是靈機一動,親自到靳府請老國公出山,纔有了現在這個皇朝的中興。”
連元錫回憶着往事,深遠的目光顯得飄渺,卻不難窺見其中的尊崇及嚮往之情。
“爹,對不起,我不會再動搖,我會爭氣的。我會在那兒爭得一席之地,不會讓你和大哥擔心。”沈千雅深吸了口氣,告訴自己,這是最後一次任性,最後一次想逃跑,最後一次怯弱。“可是我不想爹出事啊!”她又難以控制地去猜測連元錫到底接了什麼艱鉅的差事。是皇上下的命令,還是皇后,或是隱忍不出的——
連元錫卻打斷了沈千雅的揣測,“你不必太擔心,記住爲父和你說過的話就可以了。”他斂去心底淡淡的愁緒,對沈千雅露出一個一如既往令人心安、可依靠的笑容。
沈千雅頗受鼓舞,用力的點點頭,儘量不去想那些還沒發生的事情,或許有靳家在將來會更好呢。現在皇宮不就兩位娘娘在,也沒見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壞事傳出來。
到了別院稍爲休息後,父女二人,搬了臺伏羲式五絃古琴置在庭院,父弄琴,女唱和。
在那深沉而悠遠的琴聲中,令人意想不到的美妙歌聲從沈千雅羅脣中飄逸而出,低音處嫋嫋娜娜,高遠處響遏行雲,餘音繞樑,使人陶醉驚歎。
一曲已盡,但連元錫似乎並不想停下,那雙曾經斬殺敵人、染滿鮮血的手,還撫在弦上。
沈千雅也注意到了連元錫的異常,繼而餘音不消,婉轉的詠唱隨着琴調的低走而顯憂傷。淺淺幽幽、悽悽迷迷,摧人心肝。
琴聲忽止,連元錫霍然站起,緊皺着眉頭走向沈千雅,喃喃低語:“雅兒,你的歌聲,和你孃親,很像……很像啊。”連志彬的生母也是能歌善舞,只不過當年艱苦,連元錫沒機會讓她享個安樂,便撒手人寰。
年事越陳,越思念那些已經逝去的人,特別是辜負了的人……
“爹。”沈千雅擔憂地凝望連元錫,即使他不說,她也能猜到他一定接了什麼艱鉅兩難的任務,不然哪會有這般平日難以顯於人前的感傷。
“罷了,爲父想獨處一會,你和舜華玩兒去吧。”
ωwш⊙ттkan⊙¢〇 沈千雅福身,不再多言,攜着也是憂心忡忡的舜華離開。臨出垂花拱門時,沈千雅特地回頭看了一眼,這別院還和初來時一般,華貴中顯素雅。當初從這裡開始新的生活,那時對這人世還懵懂不明,如今是將明難明。
她說要勇敢生活,不想白活這一場,可是終究成了別人的負累。
她絕不甘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