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杯中清液乃千年血蓮所制,你喝了吧。”靳太后邊說,邊示意石雨上前侍候。
“謝太后恩典。”原是以爲會受責備,沒料到會有此周到的關懷,沈千雅驚愕得喜極而泣,一再感激地拜謝:“謝太后。”
靳太后點點頭,如深潭的鳳眸看不出絲毫情緒。
沈千雅稍爲收斂情緒,舉止端莊地喝了兩杯,石雨才幫她把換了只乾淨的碧玉杯,斟上熱氣騰騰的深泉水。
靳太后又喝了一杯桂花酒,瞥了皺眉呶嘴小動作不斷的傅凌旭一眼,纔對沈千雅說:“這風疹之禍,你且仔細說來。”
清清淡淡的語調使沈千雅激動的心情迅速平復,微笑道:“回太后,大概八日前,臣女發現衣物上有股異香,因其不同於臣女所藏的花香,所以臣女留了個神。”
“約三日前,臣女感覺心情會無端躁動不安,便心感不妙,懷疑是不是有人下慢性毒藥害臣女。夜間暗中翻查各類醫書,臣女猜測大概就是疹子,所以用曼陀羅花末催動藥性,於是便有了今日臉部和手臂佈滿風疹的症狀。”
其實沈千雅能發現那股異香,皆因其與香芒有點像,因爲香芒很多人吃了都會過敏。再加上她身體一直有躁熱感,兼舌苔有些發白,屬溼阻之症。由此推斷藥性累積到一定程度會引發皮膚過敏。
靳太后不動聲色地凝神靜聽,“原來如此。”她睨了傅凌旭一眼,“看,你娘子這樣精明。你爲人夫婿不好好治理國家,怎麼對得起這天公之美?”
沈千雅發現,靳太后平和的目光其實暗含探察之意,彷彿也對傅凌旭的心智高低存疑。
傅凌旭不以爲然地哼哧,“有母后呢。”
靳太后無奈一笑,看向沈千雅,話鋒一轉問道:“雖是保護了自己,可是也沒揪出嫌犯,反而丟了三條性命。孤希望你以後做事,得周全些。”
沈千雅頷首作答:“臣女謹遵太后教誨。”
靳太后忽而若有所指,似笑非笑地說:“若是弄花了這臉蛋,怕是以色爲尊的男子會嫌棄。”
沈千雅微愣,太后說話怎麼好像很飄忽,難以捉摸?所以答話便慢了幾拍,“臣女以爲取人貴乎其心,貌似天仙不勝心如冰玉。”
對於沈千雅此言,靳太后不置評論,反而笑着問正有一下沒一下地敲着桌面的傅凌旭:“旭兒,你說呢?”
又被逮着問話,傅凌旭有些不耐煩,眼帶慍怒地瞪着沈千雅,“你說什麼聽不懂!”
沈千雅此時已沒了初見靳太后的拘謹,借眨眼之機低眉,斂去被傅凌旭勾動的心火,稍頃才微笑着答:“臣女想問皇上,是愛天仙似的容貌還是愛冰玉似的玲瓏剔透的良心?”
傅凌旭狡黠一笑,“兩樣都愛。”
沈千雅錯愕無言。靳太后忍唆不禁,輕笑着問:“爲什麼?”
傅凌旭頰上微紅,抱怨道:“母后不是明知故問!”下一瞬卻羞澀地輕哂:“雅兒似天仙,又有冰玉心。旭兒兩樣都愛。”
雖然傅凌旭此時十分可愛明媚,但沈千雅並沒心情與傅凌旭嬉笑,所以她低眉斂目直接沉默了。喝下去的血蓮汁也漸漸發生功效,她心裡舒暢了許多,嘴裡也不若先前苦澀難受。
四周突然除了瀟瀟風雨聲外,別無人語。
靳太后掃了沈千雅一眼,發現她臉上先前刺目的紅印子又淡了些,一張絕美的臉恢復得差不多了。只嫌脣色仍舊紫白。
本就是賞心悅目的美人,即使是顰眉也是風景。
但沈千雅卻忽然變得像朵在風中經受暴雨洗涮後,頹靡不振的花,十分虛弱。顯然有極深的困擾。
靳太后下意識轉着玉板指,她猜沈千雅是有話想說,卻猶豫不決。再過一刻鐘,方芷晴便會來到。
荊棘載途,靳太后希望沈千雅不會令她失望,否則今日擅自
離開錦瀾宮之事,她還不一定會保沈千雅。
靳太后臉容越來越嚴肅,沈千雅眉頭越來越糾結。
原來良好的氣氛慢慢變得緊張起來。
傅凌旭不明就裡,卻是不敢說話,左瞄一眼右瞄一眼,最後乖乖地伏在桌上。
須臾,一直猶豫不決的沈千雅微抿脣,鼓起勇氣,起身跪在靳太后跟前。“太后,臣女突然想起一件事,今日遇害身亡的秀女裴弄玉,是裴仲勳之曾孫女。臣女曾聽父侯說裴仲勳數十年前曾顯赫一時,而裴弄玉有一個哥哥不知所蹤。臣女認爲箇中蹊蹺,求太后明察,有備無患。”
雖語氣有些微顫,但姿態甚是泰然從容。
靳太后鳳眼閃過一絲讚賞,那睿智的眼神明明就是心知肚明,卻略顯訝異地道:“裴弄玉是有心人安插在秀女當中的細作?”
那語氣,彷彿她真的不知情。沈千雅卻不敢多想,緊繃着情緒懇求道:“太后,裴弄玉是身不由己,求太后寬恕。”
靳太后對身份爲細作者,處置向來狠辣,寧可錯殺一百的手段。但既然沈千雅求情,便如她所願。“死者爲大,生前作爲一筆勾銷吧。”
沈千雅還有話要說,因裴弄玉是他殺,只要仔細勘察,順藤摸瓜大概能把幕後指使者查出來。但聰明如靳太后提也沒提,而沈千雅也感覺到了靳太后漸顯凌人的強者氣勢,難免有些膽怯,只好把這個想法埋藏心中。
突然,沈千雅又想到另一件事,遲疑了下才直起身子,虛望靳太后求道:“請太后允臣女一諾。”雖然已盡力調整情緒,但沈千雅難免激動,還夾雜着一絲不安。
靳太后察覺了,轉了轉碧玉杯,揚起一抹深沉又不失慈藹的笑:“不妨直說。”
“他日若果發現裴弄玉哥哥是叛逆,求太后允臣女見其一面,再行處置。”一句話說完,沈千雅感覺整個人都放鬆了。
裴家顯然是逆賊了,沈千雅就怕此話會激怒靳太后,所以纔再三思量。
靳太后並沒馬上表態,而是示意石雨滿酒。顯然她沒料到沈千雅會有這種請求。
人生,出乎意料的太多了。
這種心腸到底是好是壞,靳太后一時之間也想不通透,因爲她從來沒有所謂的姐妹之情。唯一一個表妹遠在天邊,一年一封書信往來,盡是恭言敬語,已不復小時無猜之好。
傅長澤退隱後,猶覺高處不勝寒。
思人及己。
靳太后大概覺得有些冷,微緊了緊披風。雖然動作細微難測,但老練的石雨立刻意會,取出四顆流光溢彩的夜明珠置於特製的燈臺上,才把簾幕放下遮風擋雨。
殿內更安靜了,只有石雨輕得如春風般幾不可聞的腳步聲。
原來等待會令人如坐鍼氈。
好像過了很久,才聽到靳太后帶着笑意的答覆:“允了。”
沈千雅大喜過望,原想費一番脣舌懇求,誰知道靳太后這般乾脆利落,果然是治國之大才。“謝太后恩典。”
沈千雅謝恩後,緩緩擡首恭敬地望向靳太后。巧的是,靳太后也在看她。
兩目相接,一個目光深沉難以捉摸,卻分明帶着喜歡之情;一個目光清澈無塵,更閃着慧質。
“太后與旭兒真像。”沈千雅脫口而出。即使是素面朝天,依然風韻猶存,正是不需妝與點,她本身就是至高無上的象徵。
剛打完呵欠的傅凌旭皺了皺眉,神色緊張地伸手拉了拉沈千雅的衣袂,壓低聲音道:“你小心母后罰你,在母后跟前,可要稱我爲皇上或者陛下,還有聖上!”
驚覺失言的沈千雅還沒作出反應,就聽靳太后說:“那你呢,不是該自稱朕?”
“朕知道了。”傅凌旭翻了翻眼,卻是不敢勾向尊貴絕倫的靳太后,只顧睇着桌面。
“臣女也明白了。”沈
千雅對自己的失言是心有餘悸,還好靳太后沒降罪。
“今日還有重要的事要告訴你。”靳太后沉思着,神情隱約有些自責,“你父侯昨日回京,進宮面見孤談論國事。本該讓你們父女見上一面,但爲了你父侯的名聲,孤還是作了那壞人。這也是爲何沒有封你爲妃的原因。至於後位……”
說到此處,靳太后莫測高深一笑,才徐徐而道:“將來你若認爲自己比方芷晴更適合掌管鳳印,自當去取。”
靳太后說完,直勾勾的盯着傅凌旭,“皇兒如果有意見,可以說出來?”
因爲傅凌旭皺起了一張臉,顯得十分不悅。
傅凌旭撇嘴,哼道:“雅兒這麼笨,臉都給人毒花了,朕沒意見。”
靳太后覺得他潛意識就是個不想惹麻煩的主,卻天天在製造麻煩。
一隻手,暗暗探到傅凌旭大腿,狠狠地掐扯了一把。
傅凌旭立時痛得閉起了眼眸。
雖然沈千雅表面不動聲色,似乎並不知道爲何傅凌旭會這樣痛苦。靳太后察覺了,但笑不語。並不提及之前沈千雅掌摑傅凌旭的事。
未幾,就聽紀泰通傳——皇后已到。
靳太后見沈千雅眼底漸烏,知她睏倦,三方兩語把今日發生之事作了個了結。而沈千雅擅自出宮之事,也以“其心有愧,寬恕不究”作結。
顯得十分端莊高貴的方芷晴馬上心領神會,順着靳太后的意思說了幾句悅耳之言,還體貼地要送沈千雅回錦瀾宮。
靳太后允了。
待她們離開後,靳太后問傅凌旭,“千雅與你說什麼了?”
“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說要好好學習,治理江山;說總有一天,我會學懂,不再讓人欺負。”傅凌旭仔細想了想,該是沒有了,便用力點點頭。
眉宇猶如被薄雲遮掩,旭之言恰如清風,將其輕輕吹散。這才真正舒展開來兩彎新月。
歲月偏心,不曾在這張清絕英麗的容顏上留下什麼痕跡。
靳太后露出一個寬心的笑容,輕執起傅凌旭的手,“母后相信你一定能做到,不會辜負如畫江山。”對於今次的會面,沈千雅的明白事理和坦蕩更讓靳太后感到欣慰。
此時,沈千雅已到錦瀾宮大門,臨下鳳輿前,方芷晴對她說:“看在你沒扯林婉清入局的份上,本宮透露你一個消息。”
沈千雅不語,只偏頭靜靜地望着方芷晴。
“本宮聞風,太皇太后與太后有過節,而選妃當日太后因處理繁重國事不會出現,那麼秀女的命運其實就是掌握在太皇太后手中了。介時本宮第一個提封你,但位份不能高,否則惹太皇太后不悅,當場否定的話……”
下面的話毋需詳說,沈千雅自是明白,禮貌地答謝:“臣女謝皇后好意。”
因着今日靳太后最後的那句話,其實沈千雅淡然的內心升起了一團火。對於選妃之事並沒恐慌,反而有些期待了。
方芷晴揚起一抹笑,意明不明地問:“還有,你到底明白了人心的險惡了嗎?”
沈千雅一時之間不能理解方芷晴用意,沉默了。
似乎十分睏倦,方芷晴微打了個呵欠,才輕嘆:“害你的人已然把生命置之度外,根本沒人性,宮中看是平靜無波,實則危機四伏。”
“若是……”方芷晴突然意有所指地“呵”笑了幾聲,清冷孤高的眉目居然溫和起來。
沈千雅心中冷笑,這般虛情假意着實令人嫌惡。她忽然間覺得方芷晴與傅凌鋒很像,都是皮笑肉不笑。更是嘴上說着能讓人激動的話時,眼神還冷若冰霜的一類人。
她豈會上當。不過還不是撕破面皮的時候,長路漫漫呢。
“謝謝皇后提點,臣女定會謹慎做人。”
沈千雅禮貌地說完,下了鳳輿緩步走進錦瀾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