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莫近午時分,乘軟輿送回坤寧宮歇息的靳宜薇才悠悠轉醒,立刻扯了件披風自行披上,出了宮才稍爲收斂心神,坐着紀泰早就準備好的鳳輿,徐徐去了御花園。
宮宴已備妥,相國府千金方芷晴早就候在那兒恭候鳳駕。
這皇宮並沒想象中的熱鬧,反而氣勢森嚴,氛圍靜謐,方芷晴心中莫名地緊張。
“臣女方芷晴參見皇后,皇后千歲千千歲。”鳳駕臨近,方芷晴原想行福禮,卻被靳宜薇不揚而耀,不怒而威的氣勢所懾,不由自主地行了跪拜之禮。
靳宜薇眼神清淡,掃了眼方芷晴。但見她素顏清新、衣飾淡雅,狀似滿意地點了點頭,命她落座。
“多日不見,芷晴出落得更美了。”摒除宮娥,只留下紀泰與石雨,靳宜薇方開了金口。
方芷晴眉目恬淡,百花宴時還薄施脂粉,此回是素面朝天動靜得宜,更顯大家閨秀之風範。
“謝娘娘誇獎,承蒙娘娘之恩,這天下太平日子舒暢,人就自然美了。”方芷晴言辭間即不討好,也不裝作,說出來的卻是高章:這‘人就自然美了’中的“人”字指的是天下人,不獨她自己。
這種不着痕跡的恭維,在靳宜薇雖不張揚卻不怒而威的皇家氣勢籠罩下,很考答謝者的定力。
靳宜薇聽後,沉默片刻,才緩緩擡眼似笑非笑地望着坐在她對面的方芷晴,託舉杯子向她示禮。微品了一口甘橘蜜茶,靳宜薇才意有所指地說:“芷晴確實是有些鳳儀。”
“謝娘娘讚賞。”方芷晴何等精靈,豈會聽不出靳宜薇弦外之音。在靳宜薇面前,只能順着她的意思一步一步表態,假若惹怒她親語點明,斷無好處。“家父也時常對孩兒們讚歎娘娘巾幗不讓鬚眉之大成。”
“哦?”靳宜薇稍爲露出了些笑意,淡淡的眼神,隨意地落在方芷晴微低着的臉上。
“家父還說……”方芷晴臉上掠過一絲羞澀,開了話頭卻難以啓齒地說下去。
靳宜薇略顯興趣地問:“說是如何呢?”
“趁娘娘宴請這天大的恩情,求娘娘給芷晴尋個佳婿。”方芷晴白晰的臉上飛上霞暈,這聲音是越說越輕,到最後嬌羞得幾近聽不見。
靳宜薇心中冷笑,一向以心高氣傲著稱的方芷晴今日也能爲了權位,做此羞色,叫她如何說呢!這背後肯定做戲似的練過不少遍吧。不過她也不是心狠手辣一刀切的人,且給這小姑娘一個機會。
不然他們以爲這曾家她非拉攏不可?
“不知寧王可中意?”靳宜薇一語說罷,擡眼注視着方芷晴,一雙鳳眼似能洞察人心。
原就低着頭虛望着桌面的方芷晴,心裡更是緊張,但這是自從百花宴以來就定下的主意,不容動搖。“但憑娘娘做主。”
“芷晴,孤給的可是正位,你可要好好惦量,這聖意一下,必終身無悔,以寧王爲命。”靳宜薇極有必要地把個中利害,明明白白地陳述一遍。
這是她的宗旨,先禮後兵
。禮之所至,心非所誠,然之可斷。
方芷晴既然說得出這種話,心底肯定早已做好準備。只見她作羞澀狀離了座位,盈盈一禮,雖不比沈千雅嬌媚,卻也頗具風華。得靳宜薇意起來時,方芷晴那眉目間那抹傲然漸濃,隱約能窺見其心,謀事已成之自得,“臣女方芷晴從命。”
“臣女”之自稱,謂表相國府之意,及她方芷晴之態,從後之命。
靳宜薇現時需要這種既有野心兼有能力的女子,來給將來傅凌旭繼成大統添些助力。這一拍即合不需要花什麼脣舌力氣之事,靳宜薇是最喜歡,但也不過是稍微點了點頭,對此事做個了結罷了。
她心中所喜,另有他人。
靳宜薇旋即示意紀泰傳膳。
靳宜薇皮笑肉不笑,眼神無意間流露出的輕慢,方芷晴也不是沒有所感,只是她心底根本不在乎靳宜薇喜不喜歡她。
將要得到無尚高位,以及本朝開創以來的首個皇帝大婚,而婚配對像便是她方芷晴。從皇宮東門而入,受百官朝拜,萬民敬仰……本朝唯一的至尊榮耀,就連靳宜薇也不曾享有,想着就令人無法自持。
“娘娘,芷晴以爲家中廚師所做的甘橘蜜茶已經夠妙,沒想到這宮中所烹,更是甜而不膩喝之回味無窮。”
“並非御廚所烹。”靳宜薇笑容深了些,不經意間流露出些許寵溺。
其中那抹鮮有的“甜”,竟教方芷晴閃了閃神。
“這是寧王醒了,命人從武平侯府快馬加鞭送進宮來孝敬皇后的。”紀泰臉上的笑,濃得像春風拂過的枝頭紅花。
對於昨晚所發生的涉及宮闈的大事,方芷晴並不知情,紀泰這句話所含的意義太過。
她暫時只明白了一點,傅凌旭在武平侯府中醒來,那兒住着一名叫沈千雅的妖嬈女子!當日傅凌鋒直瞅着不放的妖孽!
壓下心中的悸動,方芷晴慢聲恭應:“寧王真有娘娘心,芷晴也叨光了。”
“那人兒對寧王諸般愛護,芷晴若是有心……”靳宜薇邊說邊睨了方芷晴一眼。
“定以爲表。”方芷晴以茶代酒,表決心似的微仰頭喝盡甘橘蜜茶,既利落又着帶分英氣,煞是驕人。
靳宜薇用“人兒”表明她對沈千雅的另眼相看,“諸般愛護四字”更點明青睞有加的原由,再藉此來震懾方芷晴,讓她日後好生對待傅凌旭。
“如此甚好。”靳宜薇脣邊掠起一個掌控一切的笑容,隨即賞臉地順着方芷晴的意思,說起這宮宴來。
皇帝有恙,宮中忌大魚大肉,上的都是御廚別具匠心烹製的精緻素菜。
爲宴者和諧。
往後,風越來越烈,捲起一園紅豔,飄飄灑灑。
靳宜薇執起落在桌上的一瓣,捏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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勝者不喜,失者慽慽。
傅凌旭在沈千雅精心的照料下,傷勢日漸好轉。
而傅長澤病情日益嚴重。
彷彿已是強孥之
末。
離當日傅凌旭遇刺不過五天,傅長澤今晨醒來,突然召見了連元錫。
“怪朕嗎?”
“微臣不敢。”
“對不起。這句話,是朕欠你的。”傅長澤打的本就不是如意算盤。今日的敗北,他也已經作好了心理準備,只是生命臨近尾聲卻發現自己根本還捨不得這繁華盛世。
連元錫稍微擡頭往龍牀上望去:龍牀上的人,眼底浮腫烏黑,面頰消瘦,顏如土色,怕是撐不了多久。連元錫大義,又怎會在此時泄露暗藏心底的一絲怨懟,惟憂心地進言:“皇上言重,微臣惶恐。微臣懇請皇上保重龍體。”
傅長澤精神萎靡,沉默不語。
連元錫唏噓不已,“皇上,並不是臣不秉皇道,只是其鋒芒太盛,暫無以爲敵。”興盛敗落皆有其道,靳家日在中天,廣種善德天佑其道,誰能抗衡?
傅長澤掙扎着坐了起來,朝連元錫揮揮手,“還沒到成王敗寇的地步,愛卿不必多說。”皇帝氣息潺弱,說完一句,喘上許久才能平復。“朕無可奈何啊。”他目光幽幽地虛望着前方,突然嘆了句。
連元錫此時還以爲皇帝說的是派他刺殺寧王,順道奪他兵權之事。“普天之下莫非王臣,如若皇上想取,臣甘願獻上。”
連元錫說得至真至誠,傅長澤心中更是悲痛。他自私醜惡地想行一石三鳥之計,來擡拉傅凌鋒以成帝事。雖然失敗,畢竟那層窗戶已被捅破,難得還有連元錫這般忠心無悔。如今即使傳位於傅凌旭,江山到底還是姓傅,他也沒對不起祖宗。
如此一來,更覺虧欠這個坦蕩丈夫。本來想趁他還有一口氣,下旨把沈千雅指給傅凌旭爲正妃,將來便是皇后。誰知道下人來報,皇后已經看中了相府千金。
奈何?
傅長澤突然笑了笑,笑容有如風中殘燭,令人暗暗心驚。
“請皇上保重龍體!”連元錫一直暗中留意皇帝的狀況,見他臉色越來越暗沉,情況越來越差,不由得暗叫不好焦急地催促:“傳太醫,董總管,快!”
此時聞訊趕來太后,見傅長澤此等行將就木的模樣,大驚失色,急道:“皇兒,你可要振作!”
連元錫連忙行禮:“微臣參見太后。”
“連元錫聽旨,着你即日趕往南越……平定禍事……”傅長澤沒理會太后,深吸一口氣,下了爲帝之年最後一個救贖似的命令。
原來南越之亂,是他命人挑弄,目的只爲牽制連勁森及連家軍。
連元錫當即行君臣大禮,跪拜於龍顏前:“臣領旨,定不負吾皇之命。”
傅長澤吃力地揮了揮手,“去吧。”
“皇兒,你一定要撐着啊。”連元錫剛出殿門,太后就急不可耐地靠近傅長澤,苦心哀求。
只是太醫都束手無策,謂之心病難痊。
傅長澤往牀頭摸了一會兒,摸出一條明黃色絲帕,吃力地替太后拭去眼痕。卻不理她,只顧衝着外面喊:“薇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