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充滿殺機的一場按摩終於結束了。崇文站起身來,呼吸順暢,耳聰目明,全身飄飄的走路都覺得輕。怪不得總兵順離不了這老瞎子,按摩一次感覺年輕幾歲,多來這麼幾回,老舵手留個種也不是不可能。

崇文隨手披上浴袍,繫上布帶,大步走到浴室門前。老瞎子跪坐在地,整個前身幾乎都俯在地板上,大禮相送。崇文忽然停住腳步,緩緩轉過身,看着老瞎子問道:“你聽說過一種白色的大鳥麼?鉤嘴,有冠,短尾。”

老瞎子沙啞的嗓音說道:“小人是瞎子。”

崇文哈哈大笑道:“入孃的,我幾乎忘了。”拉開門揚長而去。

花子伺候崇文換上一件湖綢輕袍,主從回到書房,不知不覺花世界已經掌燈,樺山義政跪坐門廊陰影裡,躬身行禮。

花子問道:“殿下要不要用膳。”

崇文喝道:“當然要吃飯,入孃的,吃了一肚子乾果,還沒吃飽。”

花子轉身要去吩咐廚下,崇文又說道:“讓鮎魚仔送仴國輿圖來,駿河國的。”

花子應道:“是。”

不一刻,幾樣精緻小菜擺上餐桌,崇文一邊吃飯一邊看着輿圖,帶着油的竹箸在圖上比劃。老瞎子說他從長尾山走了3天,到了一個大城。三天腳程大約百里,那麼這個大城就應該是駿河國昭津城,也就是駿河守護今川泰範的居城。

不,幕後主使不是今川泰範,崇文微微搖了搖頭,因爲一個老瞎子3天走不了百里,最多也就70裡。距離長尾山70裡的一座大城,只有昭津城以西的駿府城。

駿府是駿河最大最富庶之城,但這個城不屬於駿河守護,而是屬於幕府關東管領。那麼老瞎子背後的人也就昭然若揭了,入孃的斯波義將,你以爲瞎子就泄露不了你的身份麼?小樣,跟爺爺鬥,你還嫩的很呢。

崇文孩子一樣得意的笑起來。

錢真是個奇妙的東西,它能左右所有人的意志,讓成千上萬的人同心做一件事。比如現在的平戶城,就成了一個巨大的戰爭機器,大把銀子撒下去,幾乎所有人都在爲仴局舟師瘋狂勞作,上至七旬老人,下到10歲童子。

既然一個城可以如此,那麼十個百個城也能如此。

崇文經歷過不能與人言的人倫大變,海上共生死的時光讓他越發明白,導致他巨大痛苦的東西就是皇權,最是無情帝王家。他不可能不憎恨皇權,比起皇命,他更相信金錢,他渴望暗中締造一個金錢帝國,一個不同於大康的商業海國,一個沒有皇權的國度。

不過這個國可不比大康仴國,在南京,他一睜眼就有戶部銀庫,在他的海國,每天一睜眼就有入孃的7千多張嘴等着吃飯,他覺得快被逼瘋了。沒有皇權和官府,只有自己辛勞,忙的腳跟打後腚,就是爲了填滿那些糧船,真入孃的不是人過的日子。

當然,也有讓人歡喜的事情,比如龍王島和南仴、平戶的貿易就這麼自然而然展開了。崇文並沒有插手什麼,但是誰都知道龍王島有錢,商人的鼻子比狗都靈,天生就知道錢在哪裡。

如今的龍王島不用偷偷摸摸,有東海商團的強大舟師爲後盾,還有誰敢打龍王島的主意不成,放心大膽開門做生意就是,崇文這幾個月的瞎折騰不算白忙活。

除了錢,龍王島真沒有什麼出產,不過這就夠了,早期的物資困難已經不復存在。黃謙花大價錢採購了兩條3百料遮洋船,其中一艘就首航平戶,帶來了2千斤火藥和11門子母銃,其中1斤銃4門,2斤半子母銃7門。這是龍王島第一批次的中型子母銃,發射2斤半實彈或者霰彈,用藥3斤4兩,平射320步,最大射程達到2千步,讓仴局海賊羨慕的直流涎水,可惜這等重器,龍王島是絕不肯輕易賣人的。

除此之外,還有單兵鳥銃86杆,雙人斑鳩角銃38杆,這種重型火銃有一個活動的人字形支架,作爲射擊時的支撐。發射鉛子1兩2錢,用藥8錢,射程2百步,百步破甲,實在是野戰利器。

崇文手頭略微寬裕,換下來的老舊的軍火開始武裝仴局海賊。最大的好處落到吳平手裡,他的坐船裝備了4門速射子母銃,其中還有1門2斤半大銃,足以成爲領哨船。

仴局舟師剛到福江島,九鬼嘉良就跑到平戶,要求入團。九鬼家是在友島之戰中出過死力的,團會沒理由拒絕,只是九鬼家現在窮,沒錢給櫃坊納金。崇文哪能看着老朋友吃虧,私人借給九鬼家白銀15萬兩,條件和第一次借款一樣寬鬆,九鬼家順理成章成了商團櫃坊契東。

不僅如此,崇文還大力加強熊野水軍的火力,賣給他碗口銃3門,1斤子母銃5門,惹的海賊們個個眼紅,大吵大嚷。並非崇文偏向妍春的親爹,而是熊野水軍在仴局舟師的最前沿,掌控着地島關所,一旦這個咽喉要道被細川家奪了去,將來不免又要費一番手腳。

龍王島還送來了40副鎧甲和千2百條革帶攜行具,甲是奄美大島的野豬皮甲,40頂西洋式鑄鐵頭盔,那是老貝尼託的傑作。仴國太缺皮料,那些穢多鞣製的皮革大多被豪強權貴掌控,有錢也買不到,龍王島皮匠太少,這些甲冑只是聊勝於無。

沒有甲冑,在近戰中可要吃大虧,這讓崇文又想起了那個穢多頭彈左衛門。這些天忙的一團糟,也沒顧上搭理那傢伙。崇文並不想白要那傢伙的東西,大海給了水手不羈的心,天生厭惡奴隸之輩。只是他好奇,一個光身來平戶的穢多頭哪裡弄到那麼多皮料,變出來麼?

“花子,去廚下弄些酒肉,義政,帶那穢多來,我問他幾句話。”崇文左手握着傷手,花子給他換了藥。他右手的傷不輕,刀鋒傷及筋脈和掌骨,若沒有良醫說不定就殘廢了。

一位大康老海賊給了他一個方子,配製出了接骨生肌的神藥。烏賊是強大的海上生物,斷肢之後還可再生,用煅金烏鰂骨磨成粉,加五倍子、煅珍珠、煅甘石、煅龍骨、制乳香、制沒藥等藥材,配成了紅傷聖藥,名曰海螵蛸,因此崇文的傷好的很快。

考慮到軍中刀傷甚多,這藥也就製成成藥,進入了舟師糧船。。。當然,這藥不便宜,皇帝是不可能給他的士兵使用的,但是東海商團必須如此。

因爲商團士兵都是各掌家澳長的私兵,戰時才集結成軍,一旦陣亡必然遭到這些契東勒索,那將是鉅額撫卹金,有可能把仴局的利潤吞掉,這點醫藥錢也算不得什麼了。東海商團可能是北俱蘆洲最怕死的軍隊,因爲實在是賠不起。

這些日子崇文右手不便,越發顯得小侍女花子要緊,處理文牘輿圖,拾取百物,甚至吃喝拉撒也離不了這乖巧的小丫頭。不知不覺之中,這孩子又長大了一歲,顯出女娃兒模樣。有時候崇文也會暗中發愁,花子將來的婆家也是個麻煩事,嫁到不相干的人家去那還了得。

不一刻,樺山義政領着彈左衛門進了一間靜室。仴式佈置,各人面前一個食幾,跪坐而食,不是崇文好這一口,而是爲了避免同桌而食的尷尬,這穢多頭要是抵死不從,崇文也沒有了殺心。

不過小百合何等手段,老相好都讓她砍成肉醬,整治一個穢多自然不在話下。幾天功夫,那穢多頭就學會了聽話,什麼禁忌都沒有了,讓幹什麼就幹什麼。面巾也摘了,鬍子也修整了,本多髻乾爽利索,身上也洗的乾乾淨淨,一身仴袍,腳也穿上了足衣,看起來就是個普通仴商。

彈左衛門在下首,樺山義政對坐相陪,崇文在主座,花子負責侑酒。

義政冷着臉一指對面的座位,彈左衛門乖乖坐下,躬身行禮。崇文也冷着臉說道:“吃吧。”木箸一指食幾。

那穢多頭木偶人一樣拿起木箸,開始吃飯。崇文卻並不吃,左手端起酒盞飲了一口,酒盞放在食几上,花子端着酒壺給他斟滿。崇文對穢多頭又說了一句:“喝吧。”

彈左衛門彎腰施禮,雙手捧起酒盞飲了一口。

崇文說道:“我來問你,你說要捐獻甲680領,革帶8千條,可是真?”

彈左衛門轉向崇文,頭伏在地板上答道:“正是。”

崇文繼續冷冷問道:“那麼你的甲冑革帶從何而來。”

彈左衛門繼續伏在地上應道:“下民來平戶的途中,途徑穢多聚落20餘個。雖說關西和中國地區的穢多並不歸我管轄,可是我一路向穢多吏目述說東海商團,他們都很驚奇,願意和我一起支持東海商團。

我們很貧苦,除了皮料和草履也實在拿不出別的東西,所以就湊出了這些皮料,略表心意。現在,整個關西和中國地區的穢多都在搬運貨物,女人和孩子也在道路上背送,集中到長門國黑井村,希望通過皮貨商人獻給東海商團。。。若大出海殿下不接受,下民只能以死謝罪。”

此言一出,崇文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氣。希望,是多麼巨大的力量,竟然讓這麼多賤民長途跋涉,肩扛手提,把他們的血汗獻給商團。怪不得彈左衛門自盡的決心那麼大,如果遭到商團拒絕,意味着成千上萬人的希望破滅,確實活不下去。

崇文默默飲了一口酒,緩緩說道:“你知道我爲什麼要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