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文緩緩說道：“大康神武天子目睹黑躂喪亂，豪強橫行，黎民疾苦，奮起反抗。他不避生死，仗劍征伐，立志要建立一個公平公正的康明之國。
神武12年，徵南將軍永嘉侯朱亮祖鎮廣東，與番禹縣令道同不和。道同這個人是個黑躂人，爲人卻十分正直，在任上抑制權貴，保護百姓，幹了不少好事。永嘉侯朱亮祖卻是個貪鄙之輩，收受賄賂，魚肉小民。
道同不是畏懼權勢之人，經常據理力爭，兩人地位雖然相差極大，卻齟齬不斷。
永嘉侯的妾室羅氏，妖媚驕縱，她的親屬多有不法，被道同抓獲。永嘉侯命道同放人，番禹縣令自是不肯的，結果永嘉侯上了一道奏章，彈劾道同藐視上官，傲慢無禮。神武天子被永嘉侯矇蔽，一怒之下，竟然下旨賜番禹縣令道同死。”
平井巖太嘆息道：“都說神武天子英明，怎的如此糊塗。”
二出海不滿的說道：“神武天子救了多少苦人，就算是有小過，也是無心之失，怎麼能因爲一個瑕疵，就誹謗聖君。”
平井巖太躬身施禮，帶着歉意說道：“對不起，在下失禮了。”
大內持世說道：“大出海殿下的意思是，即使是神武天子這樣的偉人，也難以制止奸人魚肉百姓。”
崇文嘆道：“是啊。。。事情還沒有完。”他拿起酒盞，卻遲遲不飲，良久才說道：“道同這個七品縣令臨終上了一道遺表，控告大康侯爺朱亮祖。神武天子看到這篇文章，終於知道了事情原委，永嘉侯不僅貪暴不法，還誘使自己誤殺了一個好官，如何不怒。
他老人家下詔，命永嘉侯一家到南京述職，回京之日，永嘉侯父子到奉天大殿面聖。神武天子含怒降階，數永嘉侯之罪，親自手持牛皮大鞭，將永嘉侯和他的長子朱瞿鞭笞至死。第二年，神武天子又窮追宰相胡惟庸一黨，將永嘉侯次子朱昱一併誅殺，朱氏爵廢，一門絕矣。”
崇文將盞中酒一飲而盡，默默把酒盞放在鋪毯上。
他聲音低沉，故事卻驚心動魄，20多年前那位嫉惡如仇的神武天子，讓座中諸人無不爲之神往，即使這個男人有過，也是那麼英偉豪邁，讓人不能不爲之心折。
平井巖太向二出海躬身行禮，由衷的說道：“阿關大人，對不起，在下誠心向你致歉，神武天子確實是一位了不起的聖君。”
二出海笑道：“你若真的誠心，就把壺中酒飲了。”
平井巖太拿起酒壺，二話不說，一口氣喝的乾乾淨淨。
二出海大笑道：“你倒是個爽利的漢子，我喜歡。”
大內持世若有所思的說道：“即使是神武天子這樣的人，也做不到剷除不公，均平貴賤，何況是我。”
崇文搖頭道：“不不不，你前面的話是對的，如果大康真的是公平之國，又如何會有我，有阿關，有成千上萬海賊走投無路，跟着我們到仴國討生活，神武天子的理想，其實至死也沒有實現。但是若說神武天子沒有做到的事情，持世兄就一定做不到，我也不贊同。”
大內持世眼中火焰閃動，說道：“是啊，若是大出海不相信我，那麼我們在這裡拼死拼活又是爲何呢？”
崇文說道：“公平之國是一定可以實現的，但絕不會那麼容易，可能需要兩代人，三代人，四代人。神武天子用了30餘年打下了根基，他的繼任者又是個。。。黃口小兒，哪裡懂得神武天子的苦心，到了燕王當國，一切都成了泡影。”
他聲音低沉，帶着幾分傷感，有人擡頭一瞥之間，會發現他眼角隱隱有淚光。
大內持世躬身施禮，說道：“明白了，殿下是希望我懂得公平之艱難，徐徐圖之，甚至準備用幾代人的時間。否則。。。即使如神武天子一般，也只能功虧一簣。”
崇文說道：“是的，權貴不是一天消滅的，無論哪朝哪國，總有權勢熏天之人，橫行霸道，欺凌同胞。你殺了斯波義將，還會有村上義將，你滅了細川一門，還會有其他家族，靠屠刀是殺不完的。
你只會激起他們的反抗之心，如果他們力量不足，就會蠱惑更多的人反對你。你和他們講不通道理，不得不用雷霆手段殺人，你就會激起更多的仇恨，最終把你的新仴國葬送。殺人，只能是威懾，偶一爲之尤可，豈能當成大手段。”
大內持世若有所思，沉吟良久，緩緩說道：“以殿下所見，我該如何做呢？”
崇文想了想，說道：“你已經做出了第一步，把幕府最大的權貴們一鍋端，仴國再無超過一國之地的豪強。但這只是第一步，距離真正的公平之國依然很遠，那些一國守護、國司們依然掌握着巨大權勢，足以魚肉小民，欺瞞幕府。
你想趁戰勝餘威削藩，我以爲操之過急，大康崇文小兒，就是急於求成，結果被諸藩反噬，爲天下笑，持世兄萬萬要引以爲戒。2千年前，中國也是諸侯遍地，豪強跋扈的時代，那時也出了一位聖君，用了一條計策就消除了諸侯之患。”
大內持世眼睛一亮，問道：“有何妙計呢？”
崇文說道：“諸侯之所以強大，無非是地廣兵強，爲何他們地廣兵強呢？因爲合則力強，分則力弱。這位中國聖君下詔推恩，命諸侯再不能長子繼承，而是嫡子都有權繼承爵位土地，如此二子、三子也有繼承權，而二子、三子的子孫也有繼承權。
一個強大的諸侯國，用不了幾代時間，就分成數個，甚至十數個小國，他們還有什麼勢可以對抗王法？再過幾代，這些豪強權貴與平民無異，公平可期。持世兄，你只要穩住這些守護大名，廢除嫡長繼承權，還有何人能以武反抗幕府之法？”
大內持世嘆道：“計策是好計策，只是我有生之年，怕是看不到公平之仴國了。”
崇文說道：“一代人做一代人的事情，你只要奠定房基，把你豪宅大邸的理想公之子孫，無論多麼宏偉的殿堂都能實現。若你急於求成，基礎不牢靠，規劃不完善，就算你起了大屋，一場洪水地動，就讓你房倒屋塌，千里之堤，潰於蟻穴的事情不要太多。”
大內持世如遭雷擊，呆呆坐在地毯上，看着熊熊篝火發呆。平井巖太心悅誠服的說道：“大出海殿下老成謀國，讓老朽眼界大開，請主公深思。”
大內持世輕聲說道：“可是斯波義將那些人，一定會陰謀倒幕，敗壞幕府法度。”
崇文笑道：“我知你不是因爲私怨殺人，你是害怕他們蠱惑人心，敗壞你的政事。不要這樣，若你真的應天命，順人心，就是有幾個跳梁的小丑，又能奈你何？留着他們，讓天下人評判誰正誰邪，誰公誰私，未必是壞事，追隨你的人會更多。”
大內持世忽然問道：“大出海殿下，若神武天子處在我的處境，他會怎麼做？”
二出海大笑道：“神武天子嫉惡如仇，如何能容斯波義將、佐佐木道譽那些人活命。”
崇文嘆息道：“是啊，也許正是因爲神武天子過於剛烈的性子，反倒大事不成。持世兄，神武天子是一團火，照亮了我們，可開創者最是艱難，往往不能成功。他的遺憾。。。希望持世兄在這海外之地彌補。”
月上中天，高尾山上羣星滿天，大地一片靜謐，可是座上諸公的心卻並不平靜，做大事業的自豪和忐忑讓他們有些不安，一時間大家都不說話了，默默的喝酒。
終於，平井巖太說道:“還有個問題，大出海殿下爲何主張兩府分治，這豈不是兩個仴國？”
崇文笑道:“這沒辦法，濃姬殿太愛大海，我只能順從她的意願。”
平井巖太愣住了，再也沒想到竟然是這個原因。大內持世躬身施禮，誠懇的說道:“還請大出海殿下直言指教。”
崇文擡頭看着滿天星斗，良久才說道:“無論是剷除豪強，還是開海興國，都是千難萬難的大事業，前無古人，誰敢說一定成功。不如當成兩件事來辦，即使有一件成功了，也是了不起的大功德。總好過雞蛋裝進一個筐裡，萬一不成，大內家無譙類矣。”
大內持世默默點點頭，換了個話題：“大出海殿下，五峰先生希望大出海你立即到京都，有要事相商。”
崇文問道：“是何事吶？”
大內持世搖頭道：“五峰先生沒有透露，只是他一路似乎心緒不佳，有些。。。坐立不安，不像是仴局剛剛打了大勝仗的樣子。”
崇文若有所思的看着高尾山頭的明月，輕聲說道：“我怎麼忽然覺得。。。不詳。”他忽然喝了一聲：“喇叭虎何在！”
親將喇叭虎連滾帶爬的跑過來，叉手施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