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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13日夜,生駒山南麓,一個叫香芝的山村燈火通明,這只是一個30餘戶人家的小村落,看起來十分破敗,即談不上香,也沒有靈芝仙藥。村四周是無邊無際的營帳,從住江南岸一直蔓延到天邊,營火和繁星交織在一起,讓人分不清天地交界在何處。

這是一支大軍,由關東十國而來,跨越萬水千山,要消滅幕府的敵人。

村中的山民都被趕了出去,關東軍本陣就設在村中。總大將斯波義將、副將桃井直信、軍奉行北條早雲在村頭的草屋歇宿,本陣佑筆、軍目付、使番、物見番頭、馬回衆、旗差、太鼓、祈禱僧、藥師等等霸佔了其餘茅屋。

至於關東軍士卒,只能圍着篝火露宿野外,旗頭、番頭這些武士老爺倒是有營帳棲身。

關東管領身份尊貴,雖說是在軍中,起居用度也很精細講究。晚膳是琵琶湖鮎魚膾,這種魚是琵琶湖水域之王,而斯波大人食用的黃色鮎魚更是名貴。其餘櫻餅、羊羹、蘋果大福、五色練切等等,琳琅滿目,上了一幾又一幾。

陪侍關東管領用膳的是副將桃井直信,馬回番頭吉良貞家和軍師大炮炥李啓乾,只是這位軍師毫無諸葛公羽扇綸巾的氣度,用他油膩骯髒的手抓起食物就往嘴裡塞,餓死鬼投胎一般,惹得這些仴國武士連連搖頭。

大炮炥對仴人鄙夷的目光毫無覺悟,一邊大嚼一邊不住大讚:“入孃的,駿府的廚子好生厲害,真是家財萬貫不如一個好廚娘啊。”

吉良貞家乾咳了一聲,低聲說道:“軍師大人來自聖賢國度,是不是要有一點士人的。。。體面,食不言寢不語嘛,何必大聲喧譁。”

大炮炥滿不在乎的說道:“那是你沒捱過餓,你若在船上飲幾天發綠的臭水,吃幾天爬滿蛆蟲的炒麪,或者在由良村吃上半個月醃蘿蔔,你的體面也沒有了。”

一句話把吉良貞家噎的沒了話。

斯波義將笑着說道:“無妨無妨,阿乾大人隨意就好。”

大炮炥說道:“誰知道是不是今生最後一飯,自然要入孃的吃飽喝好。”

軍副將桃井直信眉頭一皺,把一對銀箸放到食几上,不滿的說道:“軍師大人這是何意,爲何忽然口出不詳之言?”

大炮炥冷笑一聲,說道:“我建議你們首先突襲岸和田,你們卻來到了這裡,前面就是柏原山口,你真當我不知這是通往堺城的道路麼?”

桃井直信說道:“敵人的軍資儲藏在兩處,一處在岸和田,一處在堺城,只有毀掉一個,他們就是必敗的局面,有何不同麼?”

大炮炥喝了一口黑霧島燒酒,袍袖拭去鬍鬚上的酒漬,這才說道:“我且問你,你如何知道現在堺城是空城?若敵軍並未出城北上,我們就會一頭撞到長壕上,銃炮如雨,你知道那鐵雨多可怕。你想死,我可還沒活夠吶。”

桃井直信說道:“昨日斯波義高大人來報,侍所軍已經接到大出海殿下的回書,此刻他必然出兵枚方無疑。”

大炮炥哈哈大笑:“他寫幾個字你就信了,實在是愚不可及,龍王島大出海是何等人物,若那麼容易就讓你知道他的動向,他能百戰百勝麼?”

桃井直信大聲說道:“大出海殿下若言而無信,就是失信於天下,臉面掃地!”

大炮炥大聲咆哮:“臉面掃地又如何,你都入孃的死了,很有臉面麼?入孃的,你那蠢腦袋還想學宋襄公仁義之師?我只知道兵者詭道,誰傻誰就是入孃的死!”

斯波義將摺扇向前一揮,不滿的說道:“不要吵了。”

二人不再說話,互相瞪着眼,喘着粗氣,誰也不服誰。

斯波義將看着大炮炥,不動聲色的說道:“阿乾大人爲幕府一片赤心,我自然是知道的。不過即使大出海殿下沒有出兵,聯軍也分散在堺城和澱川新港,而堺城之兵也分爲兩部,寺地町軍營和神明町軍營。寺地町大營不過2千餘人,只要攻破這裡,長壕就開了一個口子。”

大炮炥搖頭說道:“兩個軍營相距不過6裡,有宿院大道相通,一旦你進攻寺地町,神明町的援兵很快就到,城中也會來支援,你怎麼可能打開堺城的大門?”

斯波義將淡淡說道:“若我們攻打寺地町的時候,城中火起吶?”

大炮炥驚訝的看着關東管領,眼珠瞪的溜圓,張大了口半天合不上。良久才恢復正常,磕磕絆絆的說道:“明白了,你有內應。。。你可真夠狡詐的,我看你纔是入孃的軍師,我算狗屁。”

對這個粗鄙的朋友,斯波義將哭笑不得,這話算是誇獎還是貶低吶?他笑着說道:“孫子說的不錯,兵者詭道也。但詭道也是道,不是小聰明,而是政治,阿乾大人,你還年輕,不懂的這些。”

大炮炥嘆了口氣,說道:“那你讓我當的什麼腌臢軍師,這不是讓人家笑話麼?”

斯波義將微笑着說道:“我只是爲了把你留在我身邊而已,聽說你膂力過人,箭術高超,是難得的猛將,若是你真心幫助我,戰場上也許能救我性命。若是你欺騙了我,我也可以隨時殺掉你。。。軍師不軍師的,一個虛名不要太在意。”

大炮炥哈哈大笑,雙挑大指,大聲說道:“高!實在是高!我還真以爲我們是朋友。”

斯波義將臉上笑容不減,平靜的說道:“我們當然是朋友,但這是亂世,朋友之間的信任和背叛是家常便飯。那些在戰場上殺的你死我活的,大多是曾經的朋友,你要學會面對這些殘忍的事情,不然你永遠長不大。”

仴國權臣好好給大炮炥上了一課,不過這粗漢還是認爲,無論關東管領多大的謀略,也擋不住仴局的火炮鳥銃,他的政治也只是島夷政治而已,上不得檯面。

這一年的拼死拼活讓大炮炥眼界大開,他只認一個簡單道理:沒有經過大海的驚濤駭浪,才真正是長不大的人,在大出海面前,所有仴國權貴都如童子一般可笑。

當夜大炮炥就在斯波義將的行轅歇宿,這個沒心沒肺的傢伙呼嚕打的山響,腳臭和臭屁薰的值宿馬回掩面而過。

但是他根本就沒有睡着,巨大的呼嚕只是掩飾他內心的焦慮,明日就是決戰,決定仴局和幕府的命運,必須有一方要倒下,可是他卻毫無戰勝的信心。

他不清楚仴局能不能準確判斷關東軍的進攻方向,他不清楚大出海知不知道堺城有內賊,在決戰前的一刻,他什麼都明白了,消息卻送不出去。

那麼他自己吶,如果斯波義將戰敗,一定會殺自己。如果戰場上遇到龍王島兄弟,也一定會殺自己,該不該抵抗?爲了龍王島的生存,自己不畏死亡,揹負罵名,最後被自己人所殺,這入孃的實在是比大將軍藍玉還冤。

胡思亂想大半夜,也沒有個頭緒,怎麼做都是九死一生,他把心一橫,左右不過一死,先睡個踏實覺再說,明天的事情管他孃的。

一覺醒來,天光還未大亮,營中四處響着太鼓,這是召喚士卒晨起的鼓聲。大炮炥低聲罵道:“入孃的,做個夢也是伐了一夜的樹,累死個人。”

坐起身來,只覺得腰痠背痛,似乎屁股下面有個硬東西硌的生疼,手在下面摸索一陣,拿出來竟然是一塊石頭。罵了一聲又覺得不對,原來石頭上包着一張皺皺巴巴的紙,藉着晨明微光展開來看,紙上只有一個字:水。

大炮炥一愣,凝神一想,看來新田良介這廝的手伸到軍營裡來了,那些伕役火工之中必有他的眼線,這必是趁半夜扔進來的。不過這水又是入孃的何意?

大炮炥皺着眉頭,把那紙撕得粉碎,塞進口裡。至少有一點他可以肯定,仴局已經準確判斷出關東軍進攻的方向和時間,而且大出海沒有放棄他,新田良介一定就在附近的羣山裡,千方百計想着營救他,這讓他覺得心裡一熱,有龍王島這個家就是好啊。

略爲洗漱,到行轅參見總大將斯波義將,大軍正在埋鍋造飯,一衆侍大將、佑筆、軍奉行、軍目付等等隨侍在斯波義將本陣,從茅草屋一直蔓延到院子中。

物見番頭是仴國軍隊斥候之長,副大將桃井直信嚴厲的問道:“柏原山口道路是否通暢,現在秋水上漲,是否能夠通行大軍?”

物見番頭躬身說道:“住江雖大漲,但未淹沒道路,大軍能夠通行。”

大炮炥大聲問道:“兩側的山地你哨探沒有?有沒有伏兵?”

物見番頭詫異的說道:“山林茂密,無路通行,如何埋伏大軍?”

大炮炥喝道:“那也要小心在意。”

物見番頭說道:“斥候哨探了面對道路一面的緩坡,一直到國分寺,並無敵軍跡象。”

斯波義將笑道:“軍師大人不必如此,我們兩日行軍百餘里,出仴局之後,諒他們也想不到。說起來軍師大人還是我的許子遠啊。”

大炮炥茫然的問道:“許。。。許什麼?”

仴國武士鬨堂大笑,優越感爆棚,這康人竟然不知道官渡之戰,許攸獻計偷襲烏巢,什麼天朝上國,不過是不可救藥的粗坯而已。

斯波義將笑聲一斂,站起身來,摺扇向前一指,大喝一聲:“現在我下令,向堺城進軍,討伐反賊和海寇!”

諸將信心十足,一齊躬身大喝:“是!”聲震四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