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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至下午卯時,豐後大友水軍、來島村上和河野水軍、下津井水軍落帆收槳投降。戰場轉移到大島至牟歧海域,這片海面只有8裡寬,十分狹小。海賊放開牟歧和大島兩個澳口,允許幕府水軍兩翼一部分船隻躲到這兩個澳口,自己變成甕中之鱉。

幕府水軍後陣的小早船已經在拉鋸中被絞殺乾淨,其餘不是投降就是尋找縫隙逃走了,關船也損失百餘條。

細川賴豐已經不存戰勝的念頭,只想趁着夜幕逃出戰場,如果能夠把殘餘的近3百條關船帶回大阪灣,就還有封鎖紀淡海峽,把海賊攔在大阪灣以外的可能。

幕府軍已經突入琾城,只要東海商團的援兵到不了堺,相信大內義弘也堅持不了幾天。那時鎌倉公方大勢已去,東海商團登陸近畿也就沒了意義,只能不戰自退。

可惜,那只是他的幻想。

經此一戰,除了淡路水軍和細川水軍,所有幕府盟軍都被打寒了心。

這些海賊雖少,可太能打了,哪家水軍也經不起這種損失,何況就算拼光了也打不贏,何苦。除了細川賴豐,所有水軍衆都明白了,他們面對的是新型戰爭形式,遠遠超越了仴國水軍的見識。

當烏雲散去,一抹殘陽在四國羣山中落下的時候,仴局舟師落帆下錨了,因爲幕府軍殘部都被趕進了危險海域,正在變幻的海水中掙扎。

洶涌的海流激盪,形成一個個詭異的漩渦,讓人想到海上妖魔的居所。即使是安宅船這樣的大船也難以控制,不斷有船隻撞在明暗礁石上,被狂暴的浪濤捲入海底深淵。

崇文看着那些垂死掙扎的生靈,面無表情的下令:“義政,傳令下去,命徐海哨封鎖大島澳,白傑哨封鎖牟歧澳。讓他們在港外下錨,防備敵船衝突即可,不必在黑夜冒險進攻。明日寅時,驅趕投降的幕府水軍開路,消滅澳口裡的殘敵,不必等我將令。”

樺山義政躬身應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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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文沉吟片刻,繼續下令:“命其餘4哨展開於大島和牟歧之間,船間隔10丈就地下錨,監視大小津島之敵。全軍點燃船燈,遇有敵船趁夜衝突就打,投降的讓他們在我軍百步之外落帆下錨,不收槳就打,天明派人去接收。”

“是!”

樺山義政轉身要走,崇文卻叫住他,繼續下令:“命二出海帶着劉懷德出海,搜尋大炮炥、彈左衛門和九鬼隆良的去向,找到他們以後,連夜佔領日和佐浦。天亮以後,命大炮炥哨探浦生田岬到伊島方向敵情,二出海主力在日和佐浦等待和我匯合。”

“是!只是。。。懷德大人傷重,怕是指揮不了全船。”

崇文雙手扶在露臺女兒牆上,一時間感到無盡的疲憊和傷感。好一會兒,他才強打精神繼續說道:“命撈蜆陳代理舶長。。。另外再安排一條船,連夜去十市給鮎魚仔傳令,命他帶着坊津水軍火速趕到這裡與我匯合。”

“是!可是幕府殺了我們那麼多人,還要俘虜做什麼?”海賊少年一臉的惱怒,絲毫沒有同是仴人的覺悟。

大出海說,只要勇於追求公平公正,都是康人,他樺山義政同樣是康人。在他年輕的心中,還是以善惡區分敵我,仴國也從來沒有不殺俘虜的傳統,幕府的走狗就是善人的仇敵,都入孃的該殺。

崇文長長嘆了口氣,說道:“我們是商人,不是屠夫,殺降不祥啊。兩軍相爭,各爲其主,有罪的不是他們,而是他們背後那些吃人的傢伙。”停了一下,他瞪起眼睛大喝一聲:“入孃的,要殺就殺大人物,殺放下武器的可憐蟲算什麼好漢!”

夜幕降臨,黑暗籠罩了大海,看不到四周的島嶼和海岸,看不到天空中的星辰月光,只有一道船燈組成的光鏈,一直延伸到無盡的遠方。

沸騰的喧囂沉寂下來,偶爾傳來零星的銃炮聲,帶着醒目的炮口焰。那是仴局舟師在攔截逃竄的敵船,在更遠的南部海域,絕望的哭喊順着南風傳來,那是成千上萬仴人正在魔鬼海域垂死掙扎。

在如此嚴密的封鎖下,逃生的可能基本等於無。

驚心動魄的廝殺耗盡了水手們的激情,沒有人爲這場史詩般的大勝歡呼。仴局水手們聚集在上甲板,默默啃着醃肉,就着涼水,甚至懶得看黑暗中的敵人一眼,有些人握着水囊就睡着了,只有熟悉的槳聲傳來,他們纔會突然睜開眼睛。

有時候遠處的黑暗中傳來粗魯的喝問聲,接着就是一頓銃炮轟鳴,水手們最多扭頭向那個方向冷漠的看一眼,隨後繼續對付手裡的食物。

每個人的心中都覺得異樣,似乎過去那些快樂劫掠的日子遠去了,有些不捨,又有些茫然。入孃的,所有人都不明白,一場前所未見的大勝之後,怎麼心裡沉甸甸的。

膏血鳥船,海風掠過露臺,崇文的親兵們圍坐在一起祭五臟廟。崇文赤裸着上身,老舵手總兵順在給他裹傷,仴弓並不強勁,他身上是龍王島製造的甲冑,鍛鐵頭盔,野豬皮身甲,箭簇入肉不過半寸。

沉默同樣瀰漫在這裡。

上了海螵蛸,裹好了傷處,有親兵拿過一身黑色戎衣給他披上。船上的火頭軍端着醃肉清水放在鼓臺一角,兩人就勢坐下吃飯。

良久,崇文放下水囊,鬱悶的說道:“入孃的,好不容易打了大勝仗,如何就歡喜不起來。”

老水手淡淡的說道:“每場大戰之後都是這樣,不奇怪。”

崇文問道:“這又是爲何?”

總兵順一邊啃着肉一邊說道:“還能爲什麼,殺了那麼多人,海底下不知有多少冤魂,能讓你安生?入孃的,當年我跟隨先衢公在崑山打敗李國華,殺了他們幾萬人,戰場上整夜都鬼哭狼嚎,幾天都吃不得睡不着。”

崇文奇道:“那你們不害怕麼?”

總兵順呵呵笑起來:“入孃的,活人尚且不懼,還怕死鬼不成。”

崇文點點頭,說道:“是啊,活人才可怕,只有活人拿着刀槍來殺我們。。。我是擔心弟兄們這個樣子,如何到堺城和幕府軍廝殺。”

總兵順說道:“無妨,天亮了就好了,有太陽就有希望,神鬼不侵。”

正閒聊着,只聽有人吆喝,一陣擾亂之後,海里青林養浩帶着樺山義政爬上露臺,兩人一屁股坐到崇文對面。海賊軍師說道:“各船各哨我都巡視了,正好現在向你回稟。”

崇文說道:“不忙一時,你們邊吃邊說。”

海里青一邊大嚼一邊說道:“我們今天差不多把幕府水軍一網打盡了,打沉了3百餘條大小仴船,投降的也有4百多條,我把他們集中到砂美浜附近,大小首領都關押在船上。

被困在大島澳、牟歧澳和大小津島海面的大概還有3百條船,都是關船和安宅船,逃走的不及十一,大出海了不起啊,這是大勝仗。”

崇文卻皺着眉頭問道:“我們損失多少?”

海里青說道:“游擊隊那邊還沒有消息傳過來,主力各哨沉了28條海船,死傷千7百餘人。其中寧波幫王亞六、洪東剛陣亡,漳州幫沈南山陣亡,王清溪重傷,歙縣幫徐唯學重傷,饒平幫沈門重傷。

我們龍王島死了7個老兄弟,都是各家銃炮隊頭,徐義哨長傷了一隻眼,王石頭哨長腹部捱了一刀,腸子都出來了,劉懷德哨長被仴刀斬斷了一隻手,其餘輕傷無算。”

總兵順低聲罵了一句:“入孃的,非宰了細川賴豐不可。”

崇文問道:“龍王島兄弟的屍身在哪裡?”

海里青嘆道:“被困在仴人陣裡的船,大部分都起火沉沒了,屍骨無存。只有兩條船獲救,活着的只有10幾個,死的都血肉模糊,根本認不出人,找不出來了。實在沒辦法,我把他們的衣物兵刃整理出來,能回龍王島南山龍眼的,就這些東西了。”

一時間衆人都有些傷感,不想說話,默默啃着醃肉。

良久,海里青說道:“大戰之後,將士疲敝,舟師士氣不高,這幾天怕是難以進軍堺城。”

崇文沉聲說道:“我們拼了老命,到這裡來幹什麼?不是爲了殺這些幕府水軍,他們只不過擋了我們的道而已。我們是要殺進仴國京都,掠走幕府的金銀,建立一個我們的仴國。

如今紀伊水道和大阪灣已經向我們敞開了大門,大內義弘還在堺城頑強抵抗,不乘勝而進,更待何時。咱們的那些契東朋友不是傻子,農人澆水鋤草,辛苦經年,到了收割稻穀的時候,有誰會嫌疲累?”

海里青說道:“我有些擔心,我們傷亡太大,實際兵力已經不到5千。堺城外可有至少1萬5千幕府軍,斯波義將率領的2萬關東軍也許已經和堺城幕府軍會師,如此他們兵力就可能有3萬多人,我們勝算不大。”

崇文不贊同,他激烈的說道:“誰說我們兵不到5千,彈左衛門的一哨穢多,九鬼隆良的2千熊野水軍都是吃素的不成?坊津水軍加上九州海賊,至少也有4千之衆。如今我們有了這麼多俘虜,就沒必要讓南九州那些傢伙當苦力了。”

海里青面色狐疑的說道:“仴人?我總覺得那些傢伙靠不住,要是第一陣箭雨就跑的沒影子,那還不如不用他們。”

崇文搖頭說道:“咱們跟熊野水軍交過手,他們不英勇麼?友島之戰,坊津水軍跟咱們並肩作戰,決死之心不比咱們龍王島差。昨夜彈左衛門那些穢多,他們是平生第一次臨陣而戰,但稱得上勇猛頑強,比王汝賢家那些孬種強得多。

仴人不是不能戰,只是他們看不到希望,裝備又差,所以戰意不盛。可是他們看到了我們火器的威力,也親眼看着我們消滅幕府3萬多水軍,我們已經勝利在望,再不拼命,他們連骨頭渣子都撈不上,我倒是覺得他們軍心可用。”

海里青凝神想了一會兒,說道:“如果大出海信任那些仴人,我們兵力就不算弱。既然如此,何必把大軍虛耗在這裡,堺城其實已經城破,一刻耽擱不得,儂姬。。。”

崇文雙眼忽然有了神采,他大聲說道:“你說的極是,我怎麼一時沒有想到。天明我就帶着吳平哨、徐海哨和徐義哨拔錨啓航,和二出海他們匯合,直奔堺城。你帶着其餘船隊接應坊津水軍趕到這裡,消滅幕府水軍殘部之後,立即趕往堺城與我匯合。”

海里青說道:“阿義和石頭都傷重,何人接任爲好?”

崇文說道:“何大眼頂替石頭,朱難馱頂替阿義。”停了一下,他繼續說道:“樺山資久到了以後,讓他把我們的1千多傷號都送到十市,還有俘虜和戰利品。”

海里青應道:“喏!”

崇文不再說話,看着黑沉沉的夜,心中默唸,儂姬,千萬活着,等着我。

——————————————————第六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