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痛哭良久,一道靈光突然閃過頭腦,崇文猛的擡起頭,看着林喜說道:“不對,不不不,這說不通,高帝何等英明,怎麼會讓我躲到琉球。琉球三山本是大康藩國,唐營更是彈丸之地,消息無論如何也瞞不住。

一旦永濟和陳仁孝得知我在琉球,只要遣一介之使,琉球三山就會縛我到南京,到那時唐營該當如何?抗旨謀反麼?諒你們也沒有這個膽氣。”

林喜顫巍巍的搖頭道:“琉球可不是最後一站,閩中36姓會派人把陛下。。。或者燕王送走,送到絕對安全之地。”

龍王島大出海已經不是奉天殿崇文天子了,除非同生共死,他絕不會輕信任何人,哪怕是有祖父親筆聖旨,哪怕看起來忠心耿耿的三朝老臣。把自己賣給永濟,那實在是太誘惑人了,興許林家就會出個侯爵。

崇文逼視着林喜,目光像刀刃一樣鋒利,似乎要看穿老儒的內心,他一字一頓的說道:“是、哪、裡?”

林喜坦然看着崇文,蒼老的聲音不帶一絲遲疑:“在東海之南的南洋,有一座海島,與占城、真臘鼎恃而望。這座島名崑崙山,方圓百里,山高而方,是過往海船的航標。島夷卻十分野蠻,山穴聚居,無衣褐,以野果魚蝦爲食。

這些蠻夷十分兇悍,乘獨木舟劫掠過往船隻,往往生食人肉喝人血,是南洋大害。高帝密遣親將,渡海而南,佔據崑崙山,又從大康沿海密遷百姓萬餘人,在海外立國。高帝口諭,命我閩中36姓將持玉者送到崑崙山,島人見到昆玉,就會奉持玉者爲崑崙山之主。”

崇文搖頭說道:“就算是天高皇帝遠,區區崑崙山,又豈能當大康無敵水師。”

林喜繼續說道:“崑崙山之所以安全,是因爲山下就是崑崙洋,這片洋麪是入南洋和西洋的咽喉要路。

但是崑崙洋十分兇險,海客有諺:上有七洲,下有崑崙,針迷舵失,人船孰存。這就是一個鬼門關,若沒有精於針路的海人領航,多大的艦隊也是死路一條。”

崇文還是搖頭,說道:“以大康之大,人才之衆,難道找不到熟稔崑崙洋的領航之人麼?”

林喜嘆了口氣,說道:“是啊。。。陛下以爲高帝禁海之策如何?”

崇文說道:“高帝明並日月,只有這海禁實在是不可理喻。走進大海才知道,海上纔是我康人的富強之源,禁海不能遏制敵國,只能苦了百姓,製造更多的仴寇。”

林喜看着崇文,緩緩說道:“陛下能看清楚的事情,高帝如何不知。高帝晚年,禁海尤烈,風傳高帝將沿海之民一律內遷,不遷者皆斬之。

其實不是,高帝將精於操舟航海之民戶,秘密遷徙海外。崑崙山、渤泥國、坤甸等等,也包括久米島唐營,這裡名曰36姓,其實早就不止36姓了。

再加上搜繳兩桅海船,焚燬官府和民間針路薄,徹底隔絕海路已經20餘年了。老舵工已盡,而新火長不生,如今的大康,已無下崑崙洋的海客。這都是爲了保護崑崙山,爲了給孫氏子孫留下最後一塊安身之地啊。”

崇文驚得下巴都要掉下來了,原來高帝禁海,還藏着這麼一個隱秘緣由。高帝行事,真是驚天動地,手筆之大,崇文自愧不如。

見崇文神色有異,林喜趕緊說道:“陛下不必憂慮,大康本土雖無遠洋船工,但是在我唐營,卻滿滿都是操船好手。閩中36姓,都是大康忠臣,爲報高帝之恩不惜一死,我等必將陛下安全送往崑崙山,稱王海外。”

崇文堅定的說道:“不,我不去崑崙山。”

林喜的長眉微微一顫,依然沉靜的問道:“請恕老臣昏悖,這又是爲何吶?”

崇文站起身來,一邊踱步一邊說道:“我本是尋常之人,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智勇不及高帝萬一。那時候我少不更事,真以爲自己是聖天子天縱英明,要做出高帝那樣的豐功偉績,建立一個我的大康。

離開南京我才明白,什麼聖天子英明神武,那不過是羣臣的諛辭而已,愚夫纔會當真,可笑我自己真的信了。之所以我坐在龍椅上,你林老夫子只能在這海外斗室,並不是我才智過人,只不過因爲我乃高帝長孫,高帝愛我而已。

天下是高皇帝之天下,並非是我孫汀之天下,高帝從來就沒有指望我建立什麼勳業,我只要守住社稷,傳諸子孫,高帝就很知足了。可就是這點可憐的願想,我也沒有做到,4年時間,我把高帝的基業丟了個乾淨,拱手把天下送給了燕王。”

聽崇文說的沉痛,林喜忍不住說道:“陛下不必妄自菲薄,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勞其筋骨,餓其體膚。。。”

崇文站住了,揮手止住林喜,繼續說道:“老夫子不必寬慰於我,我的左近向我說過太多這種話,我不贊同。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如果我連自己都認不清,就連中人之姿都沒有。離開南京之前,我真的不知自己。。。其實只是一個不諳世事的紈絝。

倉皇逃竄的這1年,我以爲勝過在南京的26年。我捱過餓,生過病,受過太多傷,我在烈日淫雨之中逃命,在怒海狂風中掙命,在千軍萬馬中衝陣,不知多少次被追殺,被刺殺,被囚禁,被出賣,我也暗算別人,伏擊別人,殺人父兄,連女人也不放過。。。可是我不後悔。

因爲我終於明白了一個道理,這是天下至明至簡的道理,瞎字不識的販夫走卒都懂得,可是深宮中的崇文天子永遠也不會明白。”

老夫子林喜靜靜聽着,漸漸感到了這個青年的不凡,不是作爲皇帝,而是作爲一個人。孔子說,已矣乎,吾未見能見其過而自訟者也。落難天子不僅知己過,且言辭苛刻近乎自訟,這本身就是巨大的勇氣。

何況他還是做過天子的人,皇帝身邊有太多奴顏婢膝,太多諛詞如潮,除了極少數英明之主,怎麼可能真正認清自己。可是眼前的這個青年,遭遇挫折,歷經磨難,沒有志氣衰頹,而是反躬自省。

想到這裡,他倒真想聽聽崇文悟出了什麼。他沉聲問道:“陛下懂得了什麼道理吶?”

崇文苦笑着說道:“這世上,怕只有活下去最難,越是人窮力弱,活着越難。”

林喜嘆道:“正因爲如此,神武高皇帝纔要建立一個公平之國,小民也有活下去的權力,只要奉公守法,不用向任何人卑躬屈膝。”

崇文沉默了半晌,說道:“在我少年之時,聽到太多高皇帝英勇奮戰的往事,那時候我經常想,高帝爲何要衝鋒陷陣,捨死忘生。做了皇帝,依然宵衣旰食,沒有一刻清閒,圖的什麼。

有內監曾經跟我說過,高帝曾經在8日之內,收到1666件公文,合計3391件公事,每天要辦4百餘件事。別說是口含天憲的皇帝,就是一個年近70的老農,也有含飴弄孫之樂,高帝之樂又在哪裡?皇帝如同苦役,富有四海又有何生趣。

天下人都明白高帝爲何勤苦克己,唯獨我這個他最愛的至親不明白。因爲我從來沒有捱過餓,受過凍,從來沒有人違揹我的意願,從我降生的那一天起,日日錦衣玉食,我哪裡知道黎民之苦。

直到我逃亡東海諸國,看到了太多飢餓和疾病,我看到了太多的苦難和悽慘,天下到處都是不公,到處都是入孃的不平,到處都是人擄掠人,人欺壓人!入孃的,高帝如果不拼死抗爭,勤勞政事,就會有更多的人萬劫不復,黑韃時代人相食的慘事就會重現。

高帝是光耀千古的偉丈夫,他老人家見不得強者恆強,弱者恆弱,所謂下民易虐,蒼天難欺是也。既然蒼天不能給小民以公正,那麼高帝只能仗劍而起,爲生民請命,這就是他奮戰一生,不敢貪圖逸樂的原因,他要建立一個萬世不易的公平之國,康明之國。”

崇文說的慷慨激揚,就連見慣世事滄桑的耄耋老翁也激動起來,輕叩桌几,由衷的讚道:“說的好啊!高帝在天有靈,聽到陛下今日之言,一定會很欣慰吧。”

崇文又開始踱步,他輕輕的搖頭道:“不,不會,高帝只會痛心。因爲今日之大康,並非高帝心中之大康,無論是我,還是永濟治下,依然是豪強橫行,戰亂頻仍,人民卑微求活,大康不康,被我叔侄糟蹋成這等模樣,高帝又怎麼會欣慰。”

林喜遲疑的問道:“那麼陛下以爲。。。怎樣才合高帝之意?”

崇文停住腳步,重新坐到官帽椅上,呆呆看着虛空,良久才說道:“我不知道。”

林喜暗暗發笑,到底是年輕人,空有一腔雄心壯志,卻不免流於空泛。

停了一下,崇文說道:“高帝抑制豪強兼併,最是英明不過,但是抑制商賈,有些太過。無商賈則無百工,百工弱而國恆強者,自古未之有也。老夫子以爲如何?”

林喜沉思片刻,說道:“賈人奸猾,賤買貴賣,媚富凌貧,一旦聚斂財貨,不免聚酒賭博,奢靡無度。高帝抑制商賈,是正人心,淳風俗之舉,老臣以爲,並無不妥。”

崇文搖頭道:“賜不受命,而貨值焉,難道子貢也是媚富凌貧,奢靡無度之輩麼?”

林喜搖頭苦笑道:“到底不如顏回之賢。”凝眉沉吟片刻,老頭子繼續說道:“高帝抑制商賈,並不僅是厭惡賈人奸邪,也是爲國家考慮。當黑躂喪亂,中原人相食,而富商大賈衣文采,食粱肉,日日擁姬歌酒。

長此以往,哪個大好男兒會持耒力耕,苦讀詩書?又有誰肯爲國家持戈而戰?若人人賈販牙儈,奔走道路,天下必然飢寒,高帝驅逐黑韃,絕不會做又一個黑韃。”

崇文沉默良久,終於服氣的點頭道:“高帝謀國,當然是深謀遠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