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親衛首領樺山義政策馬上前,來到崇文戰馬一側,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惱怒低聲問道:“殿下,賴元那個賊子跑了。。。爲什麼要放跑他們?爲什麼不擊二通鼓?爲什麼不全力攻打他們?我心中疑惑,實在憋不住,哪怕殿下處罰我也認了。”

崇文卻沒有發火,他默默看着遠處夕陽下的寺地町,良久才說道:“義政,你是個好劍手,可你忘了,你本是漁夫之家。釣魚,就要用魚餌,他們就是我的魚餌。我在他們之中埋着致命的魚鉤,我要釣更大的魚,怎麼能把餌料毀掉吶?”

樺山義政一臉茫然,囁喏着說道:“我還是不懂。”

崇文沒有看樺山義政,聲音低沉的說道:“是啊,你還不懂,年輕真好啊,還不是想這些亂七八糟的時候。總有一天你會明白,決勝豈止是在疆場。。。你看。”

崇文馬鞭一指北面,堺城就在那裡,在靜靜等着他們。地平線之外住江方向,突然銃炮之聲大作,海風送來隱隱的喊殺聲,顯然那裡正在發生激烈的戰鬥。

爲了防止細川賴元退到長壕頑抗,崇文在正面牽制住幕府軍主力,又早早派二出海帶領朱難馱哨從海路北上住江,由住江口朔流而上,在距離海口上游7裡的一個渡口大和川登陸。這裡,正是長壕和住江結合部,也是長壕盡頭。

朱難馱哨,也就是故徐義哨,是戰鬥力比較強的一哨,現在兵力近9百人。此時留守長壕的是畠山家的殘兵敗將,和號稱將軍親軍的2千御馬回,總兵力大約4千人。

幕府軍看起來兵強馬壯,可惜分散在長壕內外。兩道長壕加在一起有30里長,僅交通城卡就有14個,加上一些關鍵街町的防禦,每個據點的守衛都很薄弱。他們主要是用來監視大內軍殘部,保護寺地町側背,根本沒想到側面突然出現強大的敵人。

二出海指揮朱難馱哨從大和川突入,沿着長壕內側向南進攻,連續攻克七道町、北道町、高須神社、神明町、妙國寺等大批幕府軍據點。城內四天王寺聽到隆隆的槍炮聲,大內教祐雖然帶傷,還是親率大內軍殘部開始向外反撲,策應二出海的行動。

幕府軍整個長壕防線都動搖了。那些據點中的守軍驚慌失措,根本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四面都是喊殺聲,銃炮爆豆一般響個不停,長壕守軍卻不知道敵人在哪裡,該向哪個方向衝殺,也不知道向哪裡逃跑。

有些傢伙很快就結束了迷茫狀態,因爲大批黑衣海賊從北面洶涌而來,迅速包圍了他們駐守的井樓、關卡或者街壘,在弓箭射程之外從容佈置炮壘。在火紅的夕陽下,青銅銃管閃耀着不詳的光芒,炮壘後面,是密密麻麻的刀槍叢林,一面面猙獰的滾海龍王旗,讓人想到吃人的妖魔。

如果有見過抱式大筒的軍吏,就會意識到那是一種火器,可以在超遠距離射殺他們,躲在據點中就是坐以待斃。

他們大聲驅趕着部下衝出據點,試圖阻止海賊佈置炮壘。這些幕府軍很勇敢,結果卻很悲催,他們遭到了兇猛排銃射擊,把他們打的哭爹喊娘,根本不可能迫近炮壘,只能遠遠聽到那些可惡海賊肆無忌憚的笑罵。

遲鈍些的龜縮在據點,隨後就被一輪又一輪鐵彈覆蓋了,那些薄薄的木板堡壘根本擋不住火炮急襲,很快就崩裂坍塌。飛濺的碎木造成更加可怕的二次殺傷,幕府軍士卒哭喊着,咒罵着,祈求着援兵。

沒有援兵,沒有救星,在據點被夷爲平地之前,那些嗜血的妖魔就會衝上來,戈甲森森,像黑色的潮水,最終淹沒了他們。

海賊一個一個掃蕩幕府軍據點,不費吹灰之力,整個堺城外圍都充斥着幕府軍士卒絕望的哀嚎。可怕的屠戮一直持續到黑暗逐漸籠罩四野,戰爭的喧囂漸漸平息下來,只留下黑暗中無盡的絕望哭號。

戌時二刻,西洋時間8點,天色徹底暗了下來,黑衣軍團停止了進攻。海賊僅用了一個下午,就擊潰了1萬4千多幕府軍,這些人昨天還幾乎奪取了全仴最富饒的城市,今天就遭受了重大挫敗,命運跟幕府諸公開了一個巨大的玩笑,幽魅啊幽魅。

幕府軍一戰傷亡逃散5千餘人,喪失了三分之一兵力,被兩面壓迫在寺地町到花田口之間的狹窄區域,長不到3裡。而且士氣低落,哭泣和咒罵充斥着每一個角落,全軍幾乎喪失了再戰的勇氣。

二出海一哨人馬在妙法寺以北,大內軍殘部佔領了內城要點住吉橋,隨時可以突擊宿院的幕府軍。幕府軍的頭部在寺地町,仴局主力在寺地町逼城下寨,監視着町內的敵人。

如今的幕府軍就是一條死蛇,被人揪住尾,按住頭,動彈不得,而且隨時會被人狠踢暴露的腹部。昨天以前,幕府軍三面包圍着琾城1個多月,可是到了今天晚間,被三面包圍的變成了他們自己。

幕府軍只有向東撤退一條出路,那是廣闊的原野,以仴局這點可憐的兵力根本不可能封閉。但這種潰逃很難有組織,一旦遭到追擊,不知道有幾個人能逃到50裡外的高槻城。雖說還是兩軍對峙狀態,但是從目前的態勢來看,幕府軍已經迴天無力,必敗無疑。

而海賊付出的代價極其輕微,只有不到2百人的傷亡,和2千斤火藥。

可是崇文卻非常清楚,他的勝利有僥倖之嫌。他對仴國局勢瞭如指掌,而幕府對東海商團卻所知甚少,靠幾個細作的零星情報,不可能知己知彼。仴人根本就不懂如何應對火器戰爭,在開第一炮之前,幕府就已經輸掉了這場戰鬥。

但只要幕府軍不是真正的傻子,總會有才智之士想到應對炮火的辦法,再靠出其不意取得勝利就難了。而他的彈藥儲備最多再支持一場大戰,如果輸掉下一次戰鬥,他就輸掉了這場戰爭。他比誰都清楚,僅靠火器,還不足以贏得整個仴國,他必須要利用別的武器。

將來的決戰會更加兇險,可是今晚他不想思考這些。他的心在呼喚另一顆火熱的靈魂,一遍又一遍,你還活着麼?你還活着麼?你還活着麼?

大阪灣海濱的夏夜,海風帶來了清涼,驅散了白日的酷暑,本是最令人舒爽的時刻,螢火蟲飛舞,夏蛩歡快的鳴叫,空氣中瀰漫着稻香。

可是在這裡,在這血肉戰場,只有戰火硝煙。無邊的營火聯接到天邊的星辰。夜幕下的大地,是沉默而又恐怖的世界,活人和亡靈共舞的世界。

海賊的寺地町營地防衛並不嚴密,沒有挖掘防禦壕溝,沒有柵城保護,甚至沒有拒馬刀車,只是把各種車輛聯成車城作爲營地屏障。沒有哪個幕府軍頭目會試圖夜襲這樣的營地,他們知道車城後面是多麼恐怖的東西,白天他們已經受夠了。

此時仴局勝勢已定,也許今晚幕府軍就會撤退,崇文也並不打算追擊殘敵。現在,他只想讓他沸騰的心平靜下來,他在大帳前來回踱步,有時擡頭看看大海,有時看看黑暗中的堺城。

終於,崇文緩緩說道:“阿牛,你還記得我們衝出堺城的那個晚上麼?”

來財牛說道:“當然記得,那時候有鮎魚仔,還有富田詳二,花子他們。那幾個爲保護我們而死的大內家侍衛,我們都不知道他們的名字。”

崇文說道:“是啊,可是你忘記了一個更要緊的人物,濃姬。如果不是她拼死救我們,我們不可能生離堺城,可如今她被困在城裡,生死不知,我們又該如何?”

沉默了許久,來財牛說道:“我知道你想幹什麼,可是你不能去,我去。東海商團可以沒有我,但不能沒有你。”

崇文依然看着遠方的繁星和營火,沉聲說道:“阿牛,義政。。。如果我說我累了,我厭煩了眼前這些小暴君和倒黴蛋,厭煩了東海商團和它那些吵吵嚷嚷的契東,厭煩了沒完沒了的殺人放火,爾虞我詐,骯髒愚頑。。。你們相信麼?”

樺山義政瞪着眼睛,一臉不可思議的說道:“那是不可能的,你把我們領到這裡,難道不是爲了給我們這些人一個公平麼?”

崇文搖搖頭,說道:“是啊,天下人很苦,可這和我有什麼關係,我只是想活下去而已。還有我的夥伴,跟我同生共死的傢伙們。。。我希望你們活着,有個大院子,有個胖老婆,一大羣孩子,一羣雞鴨,一圈牛羊。

如果有個莊子,或者一個該死的織布作坊就更好了。我所求不過如此,就是這點願望也不能實現,入孃的,我能怎麼辦?只能領着你們來這裡殺人放火,殺的血流成河,天昏地慘,人倫喪盡有如禽獸。

什麼天下大同,什麼海賊們的公道。。。那只是個夢,忘了吧。我是被逼的,你們也是被逼的,我們都入孃的是被逼到了這裡,死中求活而已。

今天運氣在我們一邊,明天吶?後天吶?將來吶?只有媽祖娘娘知道,可她老人家永遠也不會告訴我們。投珓?那只是我們自己安慰自己,商王問卜,其實吉凶在天。

所以剛纔我在想,如果明天我就戰死,現在我應該入孃的乾點什麼。想來想去,只有這件事值得我去做,比明天目送那些仴人的屁股更值得去做。她把一切都給了我,而我甚至不知道她的生死。。。如果有可能,那就給她一個驚喜吧。”

兩個小夥伴互相看了一眼,不知道這場大勝的締造者爲什麼說出這麼喪氣的話。他們的主子有智有勇,氣吞山海,撼天動地。也會忐忑不安,焦躁起來喜怒無常,蠻橫無禮,大發雷霆,讓左近吃盡苦頭。當然多數時候都是嘻嘻哈哈,和弟兄們大呼飲酒,像是他們的兄長。

他有各種面孔,但是他從來不消沉。越是看起來毫無出路,大出海就越自信,以他的沉着冷靜鼓舞他人,讓人覺得他每時每刻都藏着底牌,勝利水到渠成。

可是在這個夜晚,大出海和每個普通人一樣,軟弱迷茫,胡言亂語。這讓兩個小夥伴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哪一個纔是真實的大出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