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大海,無盡的大海,暗黑的海水不安的翻滾着,天空陰雲密佈,這是風暴的前兆。孤舟上卻是一片歡騰,這意味着暴雨將至,折磨人的乾渴即將結束。

忽然,烏雲變成彤雲,猛烈的天火從天而降,大海都燃燒起來了,世界變成了大火窟。。。不是金山衛號,是奉天大殿,樑柱在倒塌,龍椅在燃燒,一切都在燃燒。

一陣狂風席捲,又是郎朗晴天,還是金山衛號,這是哪裡?哦,這是長江,是他魂牽夢繞的長江。已經過了鎮江江面,南面是高資鎮,前面就是太平州,往後面看,是一望無際的艦隊,如同蝗蟲鋪滿了江面,一面面滾海龍王旗在江風中飄揚。

艦隊沿着長江朔流而上,兩岸都是歡呼的大康百姓,艦隊的歡呼同樣一浪接着一浪。他覺得驚訝,弟兄們哪裡有那麼多力氣折騰,他們不口渴麼?不怕把長江水喝乾麼?

船行如飛,瞬間過了龍潭,可以看到長江北岸的青山。他知道,山上有一座斬龍廟,這是一個好兆頭,預示着南京的龍即將隕落。

大軍越過燕子磯,無人敢於抵抗,前面就是南京城了!南京啊,南京,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再看這座雄城一眼,看看祖父的陵寢。

前面就是浦口了,從浦口登岸,大軍可以直撲金川門、神策門,他回來了。

巍峨的南京一片死寂,像是閉目待死的羔羊,匍匐在他的腳下。可是,他的心依然陰鬱,他的四肢依然冰冷,快跑!快跑。。。一個聲音在他腦海裡翻騰着。

忽然,南京城頭出現了無數大炮,從儀鳳門到獅子山,從鍾阜門到金川門,從神策門到閱江樓,從石灰山到觀音山,他的艦隊全部在重炮的炮口之下。

回頭向江北岸看,城邑鄉村中,密林河蕩處,目光所及,推出了無數重炮,密密麻麻一直排到天邊,炮口一律指向大江。

一時間,他覺得血從胸腔衝上頭頂,狂噴而出,悲憤像引燃的火藥,即將在他體內爆炸。他張開口,發出了不似人聲的狂呼:爲何,爲何,爲何。。。

豁然驚醒,渾身灼熱,他掙扎着要拔刀,他想大喊:上岸!前進!大康!可是他的喉嚨在燃燒,口中只能發出野獸般的嗬嗬聲。

“大出海,大出海,你做夢了麼?”崇文吃力的睜開眼睛,視線漸漸清晰,眼前是真乙姥那依然清澈的大眼睛。

好一會兒,崇文才從可怕的夢境中恢復過來,想起了眼前的現實,這裡是金山衛號,遊蕩在東海和南洋的邊緣,被幹渴折磨的發狂。

向旁邊看,昏暗的舶長艙一燈如豆,暗影之中,仴醫竹田國賴正頭一點一點的打瞌睡。他想坐起身,卻頭痛欲裂,手足痠痛,掙扎不起。

真乙姥輕輕按住他,柔聲說道:“不要起身,你都昏睡了三天了,太過虛弱,安心躺着吧。”說着,一手輕輕扶起崇文的頭,一手從旁邊拿起漆碗,餵了崇文一口水。

一股清涼透胸而入,崇文覺得精神一震,真的坐起身來。他握着真乙姥的手,嘶聲說道:“哪裡來的水,如何有這許多。”

真乙姥微笑着說道:“這是全船弟兄們省下的,一人一口就不少了,你放心喝吧。”

崇文心中一熱,熟悉的情義回到心頭,入孃的,他們到底不是禽獸,知道好歹,自己對他們苛責過甚了。

他握住真乙姥的手,輕聲問道:“今天是什麼日子?”

真乙姥說道:“今日28了,東風就快起了。”

正說着,竹田國賴醒了,見崇文正和真乙姥說話,慌忙行禮道:“對不起,實在是失禮,我睡着了。”

崇文微笑着說道:“無妨無妨,我這是怎麼了,一下子就不行了。”

竹田國賴嘆了口氣,說道:“大出海是缺水過甚,又焦慮過甚,傷了心脈,是以內外俱熱,脈象宏大。殿下不必擔心,殿下身強體健,只要用藥得當,妥善調養,很快就會好起來。”

崇文點點頭,問道:“水制的如何了?”

竹田國賴說道:“把船上能用的物什都用上了,制的水越來越多,一日可得7、80升水,每人每日半盞水還可以保證。雖說還是艱難,但是大家知道大出海絕不會放棄一個人,都感殿下之恩,要和金山衛號共生死吶。”

崇文滿意的點點頭,又問道:“是啊,他們總算明白了,金山衛號就是龍王島,龍王島就是金山衛號。。。醫艙那些染病的兄弟如何了?”

竹田國賴臉色微變,說道:“那些日子每天都要死2、3人,最多一天死了5人,殿下染病的這3天,死了2個人,已經是最少的了。”

崇文臉色陰沉下來,竹田國賴垂首說道:“是在下照顧不周,請殿下責罰。”

崇文搖搖頭,說道:“不要這麼說,船上如此艱難,你已經盡了全力,須怪你不得,死於疾病,總比自相殘殺,做冤死鬼要好。要及時葬了,船上不要再起瘟疫,弟兄們生前遺物要保存好,將來要帶回龍王島,重新下葬。”

竹田國賴說道:“在下知道龍王島的規矩,都已經安置好了,不必掛懷。殿下真是至仁至義之主,若是仴船如此艱難,怕是3日都支撐不下,我們已經堅持了13日,殿下了不起,金山衛號了不起。”

崇文無力的揮揮手,說道:“我們都是大海的子孫,不如此如何活下去?沒有什麼仁義之主,大家都是阿媽賊,拼死求生而已。我們活到現在,是賴媽祖娘娘保佑,是全船弟兄們勤勞耐苦。

你怕是比別人更勞累些,回去吧,回醫艙好生歇息,還有不少生病的弟兄要照料,你可不能倒下,我這裡沒事了。”

竹田國賴說道:“醫艙還有我的2個學徒,足以照料病患。夜叉保大人和永良比金大人負責制水,也已經很熟稔了,料也無妨。殿下還很虛弱,離不得人,我還是在這裡吧。”

崇文板起臉,說道:“我是舶長,現在我命你立即回醫艙,你敢違我將令麼?”

竹田國賴慌忙行禮道:“不敢,不敢,如此在下告退了。”

崇文說道:“去吧。”

看着仴醫退出船艙,崇文轉頭看了看真乙姥,那麼青春熱情的八重山大阿母,如今也被折磨的面目枯槁,像老了10歲。

崇文愛惜的看着她,掙扎着從牀几上拿起水囊,在漆碗裡倒了滿滿一碗,無聲的遞給真乙姥。真乙姥嫣然一笑,捧起水碗輕輕碰了碰乾裂的嘴脣,又遞給了崇文。崇文輕輕搖搖頭,又遞還給真乙姥,真乙姥這才喝了一小口。

兩人一人一小口,把這碗水喝的一滴不剩,崇文的精神果然健旺些,真乙姥臉上也有了一絲紅潤。

崇文柔聲說道:“這些日子苦了你了,去睡一會兒吧,我沒事了。”

真乙姥微笑着說道:“這是我的御嶽,在自己的御嶽裡怎麼會苦。”

崇文笑道:“御嶽,就是睡覺的所在,去吧。”

真乙姥頭伸過來,額頭抵着崇文額頭,感覺到崇文燒退了,這才滿意的點點頭,從牀榻上掙下來,轉身向外套走去。走到門邊,向崇文轉頭一笑,一時間,崇文覺得艙室都明亮了許多。

崇文喉頭腫脹,全身無力,苦不堪言,更讓他無法忍受的,是被禁錮在榻上的無力感,他甚至無力拔出他的一文字大刀,他不願左近看到他的鳥樣子。

喘息良久,他終於積攢了點力氣,掙扎着爬起來,一步一步走到舷窗,手伏在艙壁上,看着窗外黑沉沉的夜幕,依然是繁星滿天,中天觜宿和井宿連着參宿天狼星。

“4更天了啊。。。什麼時候是個頭啊。”崇文喃喃的說道。

“天佑勇者,艱難總會過去。”不知何時,身邊出現了一個雄壯老者,裹裙搭帕,白布纏頭。也不知道摩伽羅魚王如何避過重重警嗶,出現在了舶長艙。

崇文並不驚訝,依然看着艙外,艱難的說道:“你實在是太着急了,女王陛下的血清還有一劑,下個月纔是約定之期。”

摩伽羅魚王淡淡說道:“我不來救你,這一關你怕是過不去。”

崇文笑道:“我要是死了,婆蘇吉陛下也活不成。”

摩伽羅魚王大笑起來:“如此我們也算同生死的兄弟了?”

崇文搖頭苦笑道:“哪有讓老婆飲兄弟之血的,你看我病成這個樣子,還不肯放過我。”

摩伽羅魚王微笑着說道:“用你一盞血,換全船性命,值也不值?”

崇文一愣,摩伽羅魚王袍袖一揮,夜幕中頓時烏雲翻涌,遮住了漫天燦爛星光,片刻之後,天空中電閃雷鳴,大雨從天而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