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皇上,這上頭雕的是鳳,鳳是雄性,與龍同是最高的身份象徵。是宮中御匠所雕,非老奴之手。”
趙廣笑吟吟地解釋,彷彿看不到皇帝的小動作。
“噢。”皇帝皺起眉頭,有些不自然地應了聲,隨即把手收回。
趙廣輕聲催促,“時辰不早了,老奴懇請皇上翻牌。”
“催什麼催!”皇帝突然翻臉,指着趙廣怒罵:“這麼多個,朕總得仔細琢磨到底選哪個不是!你急,你來翻啊。”
趙廣笑了一下,告罪道:“皇上,這是您的妃嬪,當然是由皇上來翻了。”
“煩死了!”皇帝怒翻趙廣一眼,順手就往托盤拍去。誰料趙廣不着痕跡地避開了。
再拍,趙廣再避,笑容不減。
還拍,趙廣索性不避了,就那麼讓皇帝使盡全力的手掌拍到託翻中央去。
出人意料的是,皇帝的手沒疼,托盤也沒動。
“你……你……”皇帝氣得突然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趙廣見狀,側身橫了魚潛一眼。
魚潛立刻上前,取出清涼油置於皇帝鼻端。
須臾,皇帝悠悠轉醒,倏地跳起來指着趙廣鼻子怒罵:“你個閹人,臭不要臉的,天天吵朕翻牌,朕今天就是不翻了,你能如何!”
魚潛聞言神情一黯,迅速放開攙扶着皇帝的手,躬着腰退下。
趙廣卻像個沒事人一樣,還是笑容滿面,“回皇上,並非老奴強逼皇上。只是祖制所致,老奴不過是按祖制辦事。”
“祖制?”皇帝有些懞了。因爲他登基的當天,聽得最多的就是祖制二字。
祖制就是所有人都必須遵守,除非你不是這個祖先的後代,可是他的確是制定這個規矩的人的後代。
所以必須要遵守。
皇帝似乎想通了,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好吧。”他伸出左手,突然停在托盤上頭;慢慢又伸出右手,還是停在托盤上頭。
“咦,丘閔你怎麼回來了!”皇帝突然驚訝地注視着殿門外。
趙廣一聽,臉色微變,情不自禁地轉身去看。
“啪啪啪”的數聲響,木牌被皇帝雙手飛快地捧起,摔了一地。
魚潛迅速去撿,邊撿邊偷看,卻越看越驚心——沒有連千雅的名字!
趙廣冰冷的目光只停留在托盤上頭,咳了一聲,聲調飽含警告之意。
魚潛渾身一顫,立刻把質樸的木牌擺上。雖然察覺到皇帝正滿懷希望地注視着他,卻不敢吭聲,頭低得幾乎貼到地上去。
皇帝見狀,突然間精明起來,狐疑地瞪着左上方第一塊牌子,就是不下手。
“皇上,時辰不早了。”趙廣微微擡頭,討好地望着皇帝。但今夜,他一句關於女人好處的話都不說。
皇帝沒理會他,雙手抱胸作思考狀,突然想了一條妙計,立刻命令:“爲了以示公正,朕要先把所有牌子看一遍,再打亂挑選。”
“奴才遵命。”
魚潛剛想上前幫忙,趙廣卻早已神速地把牌子逐個揭開。
所有妃嬪皆在列,連千雅三字位於右下方。
魚潛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瞅向趙廣。他回了魚潛一個溫和而平靜的眼神。
魚潛猛地一個冷顫,根本沒有能與人匹敵的能力,只好老實退開。
“皇上驗過無誤了,老奴這就整理好。”趙廣說着,左手托盤,右手不緊不慢把牌子擺放整齊。
全神貫注地留意趙廣一舉一動的皇帝,露出自信的笑容,利落地伸手捉起一個牌子舉起給趙廣看,“就這個吧。”
“丹昭儀。”趙廣連忙跪下,“恭喜皇上,丹昭儀可是天下聞名、才德兼備、韞玉生輝的美人。”那聲調激動就差沒流淚了。
皇帝的笑容瞬間凝結,倏地氣得難以自抑,伸腿踢到趙廣身上,怒斥:“滾,全給朕滾出去!除了寶貴人,朕誰都不要!”
被皇帝踢倒的趙廣連忙爬起來,跪下規勸:“皇上息怒,求皇上明察,老奴也是奉命辦事。求皇上先見丹昭儀一面,再作決定。”
聞言,皇帝怒火不減反增,剛開口要罵,趙廣卻又說:
“皇上,丹昭儀舞姿卓絕,皇上或可欣賞一二。”
皇帝聞言,星眸閃過一絲好奇,卻立刻板起臉來,“朕不愛觀舞。”
“下去準備吧。”
突然一道平淡而充滿權威的聲音響起,衆人一驚,轉身一看立刻跪拜在地:“奴婢叩見太后千歲千千歲。”
“平身。”靳太后站在殿門口,三丈高梁上宮燈微微搖曳,燈火照在她臉上明暗不定,更顯心思難測。
“老奴謹遵太后懿旨,老奴告退。”趙廣連忙站起來,又向皇帝告了個禮,躬身退下。
“兒臣……參見母后。”皇帝就像熾陽底下蔫掉的枝芽,方纔霸道凌人的氣勢蕩然無存。
“誰教你非寶貴人不可?”靳太后巋然不動,低沉的語氣透着責難。
“沒有。”皇帝撇了撇嘴,也不請靳太后來坐,憋屈地翻眼望着頭頂巨大的硃紅主樑。
“爲皇朝誕下龍嗣,是皇帝的另一要任。記住孤此話,若再敢無理取鬧,別怪孤不留情面。”
面無表情的靳太后,措辭前所未有的嚴肅與冷酷。
皇帝怔住了,沉重的呼吸聲,響徹整個大殿。
“難道兒臣沒有娶自己喜歡的人做妻子的權利,也沒有愛和誰一起就和誰一起的權力嗎?”
當靳太后轉身要離開時,皇帝衝了上去,委屈地追問。
“當你能扛起江山時,孤無條件歸還政權,介時你便是天下唯一的主宰。但即便如此,也不能任私慾橫流,危害江山社稷的穩定。”靳太后定定地注視着皇帝,語氣輕描淡寫,聽不出她內心的真實情緒。
“兒臣不懂,怎麼兒臣喜愛一個人都會危害江山?”皇帝喃喃低語。
“若果你有能力朝綱獨斷,不需要利用後宮制衡各種勢力,那麼你可以獨寵一人。”話到此處,靳太后眼神透着淡淡的悲傷,“其實皇兒未嘗沒有這種能力,只是孤疏忽大意葬送你原該雄才大略的一生。”
似乎這生,都無法從這種內疚的情緒逃脫出來。這是她欠他的。
靳太后擡首望向深遠無際的蒼穹,忽然輕嘆了一
聲,語帶寵溺地道:“算了,只要有適合的龍嗣繼承大紋統,孤便替你擔了這個責任吧。”
“兒臣聽不懂?”好像是知道此時的靳太后是無害的,皇帝的表情又調皮起來,跳到靳太后身邊,牽起她的手撒嬌。
“孤有多少年沒仔細地看過你,有十年了。”靳太后握着皇帝的手,凝視着他,從烏黑亮澤的黑髮到寬廣飽滿的額,再到飄逸的長眉,接着是一雙明亮而又英氣的黑眸,再到英挺的鼻子……
幾乎與她長得一樣,生來就註定富貴無雙的相格,爲何會如此艱辛悲苦?
“傻孩子,孤不會傷害她。”靳太后突然用力緊緊地握住皇帝的大掌,關節嚦嚦作響的聲音在沉靜的夜中猶顯刺耳。
皇帝倏地驚呼一聲,痛得蹲在地上,大叫:“痛死朕了!”
靳太后可惜地搖了搖頭,邊低聲自言自語邊擡步離開,“如果是假裝,該有多好。紀泰,你說呢?”
隨侍在側的紀泰,以更低的聲音回答:“奴才一直在試,可結果與從前一樣。”
“不必再試了,就他快快樂樂地渡過這生吧。”
靳太后的話極輕,似無奈何地又似通透豁達。
“皇上。”神情一直驚駭難定的魚潛手忙腳亂地扶起皇帝。
“他們……他們在說什麼?”皇帝喘着氣靠在大門上,眼神疑惑不安地望着靳太后離開的地方。
“奴才不懂皇上的意思。”魚潛低着頭,說話打顫,明顯是聽到了卻不敢承認。
“噢。”皇帝神情慘淡,眼眶微紅。
他一直佇在那兒失神地望着宮門,直到帝嗣、司禮署聯合把丹昭儀送進福寧宮。
皇帝纔看到龍鳳嬉戲的金色橋子,立刻火燒眼眉似的逃進了寢宮,並把殿門緊閉掛上橫檔。
不過片刻,那扇門就被人輕而易舉地推開,並且毫髮不損。
皇帝驚訝得瞪大了眼,忙問:“誰弄的?”
衆人叩拜皇帝,行過大禮後,才聽得一聲:“回皇上,是奴才。”
皇帝一瞅,發現是丘閔,頓時氣得牙癢癢扯開嗓門兒就罵,“丘閔你吃裡扒外!”
丘閔這回很精明,斷不解釋,只低頭跪着。
接着一條手臂,大猩猩似的巨臂稍微一用力,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門立刻被推開。
皇帝錯愕地眨巴着眼睛,就見文琦扶着一個體態輕盈的少女裸足踏進。
她整個人覆着一層似黃又似粉的千金紗。
像豔麗奪目的紅霞邊上的那抹,僅被淡暉拂過的雲朵,帶着朦朧卻令人不能忽視的婉麗。
皇帝愣了愣,不由自主地後退。
麗人站定,文琦跪退。
那條粗臂再一次揮起,猛地把那扇雕刻着金龍翱翔雲端的朱漆大門關起。當門合起時,卻沒發出一絲刺耳的聲音。
四周靜悄悄。
“棠隸你個龜蛋!”皇帝貼着門縫往外怒吼。
“皇上萬歲。請幫臣妾摘下罩紗好嗎?”在皇帝輕輕的喘息聲中,一把低沉的聲音悠然響起,如古琴在出色的琴師手中發出的聲音般,自有股撫慰人心的能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