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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節,本是秋收已過,闔家團圓的日子。可惜,戰爭陰影下的仴國京都卻全無節日氣象,大家躲在屋敷之中戰戰兢兢。鴨川大道上,除了偶爾有挑着擔子的菜農,掃灑街道的穢多,和鴨川擺渡的船伕,幾乎見不到行人。

大清早,六波羅密寺東門開啓,三個人悄悄溜了出來,沿着五之條延伸大道向東走去,漸漸消失在火紅的林蔭道盡頭。

三人一身仴裝,崇文頭戴大斗笠,濃姬戴着大冪籬,輕車簡從,只有來財牛隨侍左右。黑塔巨人揹着竹木篋笥,大約是一些食物清水雨趈之類。

三人腳步輕快,路過清水寺、清閒寺,山路漸漸高陡,林蔭濃密。不時可以看到道旁的石燈幢,青苔茵茵,不知名的鳥雀在林中歌唱。隔不遠就能看到一些寺廟和神宮,本山輿正寺、音羽稻荷大神明神社、一本鬆不動尊等等,朝陽照在寺廟的博風板和懸魚上,閃着金色的光芒。寂靜的山谷之間,有僧人誦經,吟詠之聲若有若無,讓人靈臺格外清明。

嘻嘻哈哈說笑的三人也漸漸肅穆起來,似乎融化在這無盡的空間和時間之中。經過一個岔路,兩旁各有一座氣勢雄偉的寺院,崇文問道:“阿濃,這是何等去處?”

濃姬指着兩座寺廟,說道:“聽父親大人說,這裡一座是南禪寺,一座是青蓮院,都是興盛幾百年的大寺,主持僧都有皇族血脈。將軍冢就在青蓮院中,我們去那裡禮佛可好。”

崇文問道:“哦,是哪位將軍的冢居吶?”

濃姬說道:“傳說8百年前,桓武天皇在此冢埋了一座甲冑將軍神主,爲的是守護京都,天下異變之時,此冢會發出轟鳴響動。”

崇文笑道:“那可要去看看,此時正是天下異變之時,聽聽有何響動。”

三人信步走進青蓮院,溜溜達達來到奧殿。只見奧殿之中供着一座雄偉佛像,通體青藍,右手執劍,左手持金剛索,怒目猙獰,以示驅魔斬鬼,燒盡妄念煩惱。一個黃衣僧人默默跪坐在大殿角落,雙面微閉,低聲誦經。

崇文仰視着佛像,喃喃說道:“不動明王啊,五大明尊之首。”

濃姬輕聲說道:“他是仴人的毗盧遮那佛,鎮守天下之中。”

三人雙掌合十,向這位怒目金剛躬身施禮。禮畢,崇文走到黃衣僧身邊,把幾枚金小判悄悄放到蒲團上,以爲香油錢,然後拉着濃姬的手悄悄退出了大殿。

將軍冢在青蓮院後山一塊飛地上,總有5、6丈方圓,2丈高的黃土冢,山岩爲基。冢下是一圈石子鋪成的小路,三個人在石子路上緩緩踱着步子。

崇文感慨的說道:“不管多大的英豪,也難免化作一抷之土,萬事皆虛妄,日日爭來鬥去,真是何苦啊,不如在這山水之間,永享天地之性靈。”

來財牛沉聲說道:“人生總有一死,若如此將軍,生而爲傑,死而爲神,永保一方平安,纔算不枉此生。”

濃姬說道:“阿牛說的對,佛陀教化衆生是功德,你拯救衆生也是功德。”

眼前忽然開闊,濃姬小手指着山下雄偉的京都城,慷慨的說道:“你看,那裡是鴨川、是下鴨神社、是御所、比叡山、京都塔,這都是你這樣的人創造的。神佛締造了你,你締造了偉大,若天下都是細川賴之、斯波義將、道譽老毒蛇那種人,何以明神佛無邊。”

崇文苦笑道:“有時候我想,我和這些權貴又有何不同。”

濃姬握着他的手,堅定的說道:“你和他們最大的不同,在於不論多麼艱難,你都沒有丟失心中那一叢善念。”

忽聽身後有人高宣佛號:“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幾個人轉過身,見身後站着一個鬚髮皆白的老僧,看年紀總有70歲了。黃色僧衣,木棉袈裟,山風凜冽,老僧帶着一頂僧伽帽,雖然年老,身形卻依然挺拔,眼中光芒四射。

三人一齊躬身還禮,崇文說道:“不知大師駕臨,失禮了,敢問大師法號?”

那老僧蒼老的聲音說道:“貧僧尊園。”

濃姬大驚,慌忙深躬道:“原來是尊園親王殿下,妾身失禮了。”

崇文和來財牛詫異的看着濃姬,濃姬解釋道:“尊園大師是伏見天皇之子,天台宗坐主,仴國最尊貴的高僧大德。”

尊園微微一笑,說道:“貧僧早已脫離了王籍,何況侍奉佛祖之人,眼中衆生皆平等,有何尊貴可言。寺僧動輒詢問來客門第,老衲最是不喜,還請施主脫略行跡爲好。”

崇文微笑着說道:“我聽說大師是一代書聖,能否賜墨寶一幅。”

尊園說道:“若大出海殿下不棄,自當獻醜,還請茶室奉茶。”

崇文一愣,問道:“大師是如何看破在下身份?”

尊園說道:“三位談吐不凡,殿下仴語中帶着康音,身旁一位是天下聞名的壯士,另一位是中國口音的濃姬殿,不是大出海殿下又是何人?”

崇文大笑道:“果然是智慧過人的得道高僧。”

尊園說道:“不必客氣,請。”

客套一番,幾人走過一片楓林,來到一間小巧古樸的茶室。來財牛坐在室外階下,擔任警戒,尊園老和尚親自擔任茶頭烹茶,招待貴客。

三個人跪坐閒聊,崇文摘下斗笠放在身側,看着尊園嫺熟的將綠茶和五味磨成茶粉,紅泥爐上水汽氤氳。他躬身施了一禮,緩緩問道:“弟子生性愚魯,始終悟不到,應該如何修行,才能勘破前世今生,通曉未來。”

尊園一邊磨茶,一邊說道:“未來?未來皆是一死,佛法只能勘破生死,通曉未來的是街頭神漢。不過萬事皆緣法,緣起時起,緣滅還無,明日之果,皆是今日之因。”

濃姬躬身說道:“妾身以爲,今日與大師偶遇將軍冢,就是與天台宗有緣。”

崇文微笑着補充道:“也是與王室有緣。”

尊園緩緩說道:“我聽說大出海殿下愛惜衆生,恩及穢多廝養,爲天下不平而戰,這就是與天下有緣,區區天台宗和王室又算得了什麼。”

崇文悵然說道:“就怕緣盡之時,曲終人散,終究是虛幻一場。”

尊園將磨好的茶粉傾入茶盞,用滾沸的山泉水沏開,一邊用茶筅攪拌,一邊說道:“生命本就是虛幻,現在事,現在心,隨緣即可;未來事,未來心,何必勞心?”

濃姬若有所思的說道:“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我心。。。佛法與道法,竟然有異曲同工之妙,看來智者所見略同。”

尊園微微搖了搖頭,說道:“若談勳業,那是兵法,非佛法。”

崇文問道:“既然佛法並不能讓人建功立業,爲何佛法在仴國如此之盛?”

尊園說道:“佛法教人知善惡,止貪慾,這纔是佛祖真正的大功德。若任由心中惡念孶生,哪個百姓會知禮守法,人間就成了阿鼻地獄。”

崇文點頭道:“善哉善哉,任何一個王者,都不會忽視導人向善之法。”停了一下,他終於問道:“大師以爲,新幕府該如何攜手僧俗,開創公平之仴國?”

眼見着茶盞中的碧綠茶湯泛出白色的泡沫,茶香撲鼻,老僧把茶盞奉給二人,自己也端起一碗,邊飲邊談。

尊園嘶啞着聲音說道:“人人皆有所思,所得自然不同,俗有武家公家,町人農夫,衆比丘也有各山各宗,豈能一概而論,貧僧虛度70春秋,依然勘不破,實在不能解答殿下的疑惑。”

崇文把茶盞放在蒲團上,躬身說道:“弟子誠心請教。”

尊園捧着茶盞沉思了一刻,緩緩說道:“這還要從佛法入仴之初說起,試爲殿下言之。”

崇文再次躬身說道:“謹受教。”

尊園輕啜了一口茶湯,說道:“大約8百年前,佛法從芶麗和中土傳入仴國,聖德太子大力弘揚,佛法初興,但那時仴人愚魯,佛法並不興盛。殆至聖武天皇當國,華族聖僧鑑真大師東渡,設壇授戒,佛法至此昌隆。

那時以華嚴宗最爲鼎盛,奈良六宗並興,仴國君臣向法,最爲和平繁榮。隨後空海大師又從華族帶來天台宗和真言宗,密宗最受公卿貴族推崇。可是佛法本是教化萬民之法,僅僅興盛於豪門,終究非佛祖拯救世人之本意。”

崇文嘆道:“善戰,大師出身高華,卻心繫蒼生疾苦,這是大智慧。”

尊園微微一笑,對崇文的馬屁不置可否,繼續說道:“正因爲佛法不能深入人心,公家和武家相爭,源氏和平氏相爭,導致王室虛尊,鎌倉幕府創立。

也正是因爲此弊,鎌倉幕府時期,法然大師、榮西大師、慈園、明慧、親鸞等等高僧大德開始弘揚淨土宗、真宗、臨濟、日蓮諸宗。佛法不再是公卿貴族修行的法門,而是深入仴國的村町農夫工匠商人。在淨土宗看來,心誠纔是根本,即使一字不識,口誦真言也可得道,衆生平等,無論賢愚。”

崇文皺着眉頭說道:“如此說來,鎌倉幕府應該永享太平,爲何又起紛爭吶?”

尊園嘆息一聲,說道:“鎌倉諸位高僧大德圓寂之後,其繼承者多有紛爭,又分成諸多派別。各派之間有若仇敵,甚至組建僧兵,白刃相見,其信衆又如何能和睦?”

崇文點頭道:“原來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