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這是一間不大的起居室,正位是一張八仙桌,東西兩側是兩列官帽椅,夾以四仙桌。室中坐着一位耄耋老者,老者並沒有坐在上位,而是西向而坐,尊位虛懸。

看那老者,年齒總有80歲,鬚髮皆白,一身青布直綴,頭戴四方平定巾。因爲牙齒落光,整個上脣都塌陷了,皺紋深刻,面頰上有老人斑。老先生顫顫巍巍坐在那裡,手中握着那塊蒲牢昆玉,似乎正在閉目養神。

崇文闔上房門,室中一下子暗下來,窗紙透過一片陽光,照在門前一片,越往深越陰暗。他緩步上前,穩如泰山,老者聽到腳步聲,緩緩睜開雙目,微微側頭打量着崇文,目光有些渾濁,崇文卻看出了深深的疑惑。

良久,室中深處傳來蒼老沙啞的聲音:“老朽福州林浦林喜,大出海請坐。”

崇文緩緩坐到東側官帽椅上,一言不發的看着林喜,老夫子也在看着崇文,良久才緩緩問道:“你是什麼人?”

崇文朗聲答道:“康人。”

林喜微微低頭,摩挲着手中昆玉,顫巍巍的問道:“此物。。。你又是從何而來?”

崇文沉聲答道:“自然是從來處而來。”林喜不再說話,室中陷入死一樣的沉寂,只能聽見二人粗重的喘息。

良久,林喜緩緩說道:“神武高皇帝秉性簡樸,愛惜民力,不尚奢華,所謂神武宴,也大多是青壯時期軍中粗食。高帝軍中多是淮右人士,菜式自然是淮揚口味爲主,但是有一樣卻是濮陽土產,你可知是何吃食?”

崇文笑道:“自然是濮陽壯饃。”

林喜萎靡的精神微微一振,目光中似乎有了一絲神采,他繼續問道:“哦,爲何豫東土食,上了天**宴吶?”

崇文想了想,說道:“說起來話長,那是神武9年,高帝開恩科,濮陽人王顯殿試第一,高中狀元。御街誇官之前,高帝問王顯有何願望,王顯說,願再嘗拙荊之烙餅足矣。

高帝很好奇,身爲狀元,天下美食什麼吃不得,爲何獨喜這粗糲烙餅。王顯說,自己父母雙亡,是個孤兒,寄宿在岳丈之家苦讀。岳丈十分勢力,王顯在岳家備受嫌棄,其妻卻是一位賢妻,夫妻相濡以沫,感情深厚。

逮至進京趕考,岳丈吝嗇,只給他帶了些粗糧烙餅路上充飢。其妻心中不忍,偷偷在烙餅之中加入肉餡,外表與粗糧烙餅無異。王顯,就是靠着這烙餅走到京城,高中狀元,現在想吃其妻的烙餅,卻已經沒有了。”

林喜嘆道:“王彥偉懷念的不是粗糧烙餅,是其妻的不渝深情。”

崇文說道:“不忍於妻者,必不忍於君,高帝點了一個好狀元。”

林喜衰老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說道:“是啊,老朽就是那一科中的三甲,賜同進士出身,王彥偉正是我的同年。那時候老夫好生羨慕,以爲人間榮耀不過如此。現在看來,金榜題名未必千古留芳,一味美食,卻可以讓百姓永遠記住他。”

崇文點頭說道:“老夫子是士林前輩,小子這廂有禮了。”他站起身,對着老頭子一揖到地,報以師禮。

林喜沒有起身,座上還了半禮,繼續說道:“百姓懷念的,不是一味美食,而是高帝和王彥偉的一番君臣際遇。老朽年老無用,都忘記了,大出海能爲我詳述之麼?”

崇文說道:“高帝聽了王顯一番話,當即下旨,命人快馬加鞭把王夫人接到京城,擇日獻上此餅。王夫人得知高帝要吃她做的餅,哪敢用粗糧,她用麥粉做面,大蔥羊肉爲餡,用鏊子煎炸至外表焦黃、內裡爽滑香軟。

高帝食後龍顏大悅,問王夫人此爲何名,夫人對曰鄉野粗食,哪有什麼名字,就是油炸的饃。

高帝說,既然是狀元舉薦的美食,就叫狀元饃吧,從此狀元饃名揚四海,民間俗稱濮陽壯饃。高帝還特意編入神武宴之中,以警醒世人,不忘舊才能爲純臣子。”

林喜的眼中竟然有了一絲奇異的光彩,精神也健旺起來,他嘶聲說道:“當年高帝正當壯年,雄姿勃發,見之令人心折。那時候,老朽就想捨生忘死,報效英主,也算不負男兒平生。可惜我只是三甲出身,被遺棄在這海隅蠻荒之地,再也不能重見故國山河。”

崇文看着老頭子,說道:“老夫子對高帝。。。有怨懟之心麼?”

林喜輕輕拭去眼角的淚花,沉聲說道:“高帝苦心孤詣,遣我等教化蠻夷,捍禦仴寇,安定海疆。不愛珍器重寶,將宮中紫螺盂相賜,只爲國家強固,百姓安泰。春秋大義,首重王命,老臣身負重任,豈敢對聖天子心存怨望。

況且,高帝還託付老臣一件大事,關乎子孫存亡,這是何等信任。老臣苟延殘喘,掙扎活到今日,就是爲了等待陛下持玉而來。。。臣萬死不敢負高帝。”

說罷,林喜顫巍巍的站起身來,扶着桌几緩緩拜了下去。崇文一時間有些手足無措,只能看着這個耄耋老人三拜九叩,行君臣大禮。

禮畢,崇文站起身,走上幾步把林喜攙扶起來,老夫子指着上首尊位,說道:“請陛下上座說話。”

崇文這才明白爲何虛着上首,林喜無法確認來人身份,所以虛位以待,如今他已認定大出海就是故崇文天子,哪裡還敢東西對坐。事已至此,崇文也不推拒,只是說道:“老夫子坐下說話便是。”

再次落座,君臣之際已分,崇文可以放心問話,如果林喜所言不實,那就是欺君。

崇文問道:“你如何得知我的真實身份?”

林喜緩緩說道:“神武9年,就是老臣中進士那一年,大康東南藩屬緬甸國新主登基,亞扎底律王征服仙道衛,得了一塊奇石。刨開一看,是一塊世上罕見的美玉,亞扎底律王不敢自用,納貢於我大康。

神武天子愛此玉無瑕,請國手匠人打造了兩塊玉佩,一塊就是陛下手中的蒲牢昆玉,還有一塊,是嘲風昆玉,高帝愛此兩玉,須臾不肯離身。

大約10年前,孝康皇帝崩,高帝立陛下爲皇太孫。不久以後,高帝與誠意伯王公有過一次密談,誰也不知他們君臣談了什麼。第二天,高帝就將這兩塊美玉密賜兩人,蒲牢昆玉如今在陛下手中,另一塊嘲風昆玉,則密賜給了燕王左近,危急之時救燕王性命。

如今有人手持御用蒲牢昆玉而來,南京音略帶淮上味道,正是宮中口音。老臣以言語試探,陛下對朝中、宮中往事十分熟稔,又氣度不凡,依稀是高帝當年風采,不是崇文天子。。。又是何人。”

崇文搖頭說道:“我說怎地嘲風昆玉也不見了,原來在燕王手中。。。可是,高帝賜我寶玉的時候,你已經離開朝堂來到琉球,這些往事你又如何得知。”

林喜緩緩說道:“神武26年春天,御馬監提督吳亮來到唐營,就是在這個房間,向我頒佈了密旨,又轉述了高帝口諭。

大意是,高帝幼經戰亂饑荒,父兄皆餓死,他老人家愛惜家人,不忍子孫再有人死於非命。可是孝康皇帝早逝,陛下爲皇太孫,天家怕是要起紛爭,他老人家年事已高,擔心來不及阻止。萬一他的子孫不幸,就會有人送他們來琉球,高帝命老臣無論如何要保全孫氏苗裔。信物,就是這龍子昆玉,見此玉如見高帝。”

崇文恍然大悟,太監吳亮臨終的話突然跳進腦海:忠良殺盡累如山,無事水邊成異潭。。。這個水邊異潭,大約就是指大海對面的琉球唐營。

只是在駱統這個環節斷了,自己顛沛流離了一年之久,陰差陽錯,終究還是到了琉球,找到了林喜這個託孤之臣。想來,祖父在燕王身邊也暗伏了人手,萬一燕王兵敗,也會保護他到唐營,保全他的性命。

忠良殺盡崩如山,大約是指南京陷落,燕王進京之後,盡誅自己近臣的事情。可是祖父又如何得知幾年後的大難,無事之時就做出周密安排吶?莫非天下真有先知先覺之人?林喜提到了誠意伯王基,讓崇文隱隱有些明白了。

想到祖父高皇帝的苦心,如此高齡還在費盡心機保護親人,他老人家是帶着何等的焦慮駕崩。自己和燕王,實在是該死的不孝子孫。。。早知如此,自己削的什麼藩,鬧得和叔父兵戎相見,何以對得起高帝在天之靈。

想到此處,崇文不由得淚如雨下,林喜也落淚了,高帝英明一世,拯救了億萬蒼生,卻無法挽救家門不幸,骨肉相殘,這是何等慘痛的事情。

良久,崇文拭了淚水,哽咽着問道:“聖旨在哪裡?”

林喜顫顫巍巍從懷中取出一個黑漆木匣,站起身來,緩緩走到崇文面前,把木匣放到八仙桌上,又顫巍巍的退下。

崇文打開木匣取出聖旨,這是一軸黃絹,和其他聖旨無異。只是這是一道中旨,非中書省所擬,只有皇帝之璽,沒有中書省附署。這樣的旨意效力不如明發上諭,朝臣甚至可以不執行,但是高帝何等威望,他的中旨等同於聖旨。

看着祖父的親筆手書,想着祖父臨終還在擔憂自己的安危,自己卻糊塗顢頇,全然不知祖父的憂慮。他再也忍不住,放聲大哭,淚水一滴滴落到黃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