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鳥船還是轉舵向西南了。

總兵順總是到舶長艙呱躁,請教星象術數。崇文不勝其煩,乾脆泡在羅盤艙,向老傢伙傳授星象術數之學,耳濡目染,崇文也學到了不少航海之道,兩人居然起了惺惺相惜之念。總兵順歲數太大,識字又不多,許多高深的天文終究領悟不到。倒是鮎魚仔聰明伶俐,聞一知二,進境飛快。

崇文嘆息着說道:“要說數理象緯之道,我老師誠意伯王公纔是獨步天下。他老人家推算命理,無一不中,只是我自幼愚頑,沒有學到多少。”

總兵順問道:“既然王公有如此之能,爲何不傳授弟子,把這高深的學問留下來吶?”

崇文微微搖道頭:“到了王公的境界,足以知天下興亡,這樣的學問豈能在民間流傳。”

總兵順點點頭,猛的想起一事:“那你。。。哦哦。”他還是忍住沒敢問,既然這學問不可能在民間流傳,這位孫大官又如何能拜誠意伯王基爲師,莫非此人出自皇宮大內?馬上他就意識到,牽涉到皇家秘事,還是少知曉爲好。

忽然聽到桅杆頂端上鬥瞭望手喊道:“西南有海鳥!看!”

羅盤艙裡精神一振,有海鳥就說明離陸地不遠了,在茫茫東海漂泊了這麼久,沒有人不渴望踏上堅實的土地,希望就在眼前了。

崇文、總兵順、劉關和鮎魚仔走出艙室,沿着木梯攀到艉樓露臺。林養浩正向西南方向眺望,衆人順着他的目光望去,果然一隻海鳥在海天之間自由翱翔,那精靈掠海穿雲,上下翻飛,輕盈靈動,讓人心曠神怡。

“看,那鳥衝咱們飛過來了。”鮎魚仔興奮的喊叫。

果然那鳥越飛越近,在鳥船上空盤旋,劉關說道:“是一隻紅嘴鷸。”

衆人正在議論,那鳥忽然從雲層中衝下來,穩穩落在露臺的垛口。衆人不再說話,都看向那隻紅嘴鷸,鳥也靜靜的看着衆人,似乎根本就不怕人。

崇文盯着紅嘴鷸銳利靈動的眼睛,那是一對黃褐色的眼睛,瞳仁像深不可測的黑夜,顯出詭異的神采。不知怎麼的,崇文覺得那是一雙人眼,帶着深深的惡意,讓他感到渾身發冷。露臺上忽然靜的出奇,似乎這鳥帶着一股神秘的魔力,讓人類沒來由的緊張。

鮎魚仔悄悄的向紅嘴鷸接近,看樣子想捉住它,總兵順伸手攔住少年,說道:“別動,誰都別動,這鳥不對。”

劉關笑道:“笑話,人還能讓鳥嚇住不成。”他拔出腰間雁翎刀,大步上前。紅嘴鷸感覺到了危險,眼珠轉過來惡狠狠的瞪着劉關,頸子一縮,縱身飛起,直插雲霄,瞬間沒了蹤影。衆人看着紅嘴鷸消失在天空,不由得惘然若失。

總兵順沉聲說道:“這片海不對勁,船上要格外戒備,弓要上弦,士要披甲,銃炮裝填子藥,天黑以後不能燃燈,各人嚴守戰位,不得喧譁鼓譟。”

劉關問道:“哪裡不對了?”

總兵順指着遠處海面說道:“你們看。”正當傍晚,落霞映滿大海,西南方向的海面卻泛着一層幽幽的青光。那片海不安的躁動着,不像是魚羣,倒像是水面下翻騰着蝦山蟹海。老傢伙沉聲說道:“但願我所料不對,不然我們麻煩就大了。”

天色漸漸暗下來,黑暗籠罩了東海,星光勾勒出膏血鳥船的輪廓,在平靜海面無聲的滑行,像一頭等待噬人的幽靈。已經靠近仴國列島,可能有明暗礁石,船速降的很慢。主帆降下,只靠副帆前進,膏血鳥船轉舵正南,不敢過於接近島鏈。

艉樓羅盤艙,崇文、劉關和總兵順死死盯着星光下的海面,大氣也不敢出。自從發現海面異常,總兵順就鐵青着臉,一言不發,搞得全船都緊張起來。總兵順是50年的老出海,能讓他緊張的事情必然非同小可。

初更時分,月上中天,正是仲秋前後,月圓如鏡,有利於觀察海況。

劉關忽然說道:“我好像看見了海岸。”

崇文也死盯着海面,良久才說道:“沒有,是你眼花了。”

艙裡又沉默下來,鮎魚仔背上了雙插,左肩頭撒袋裡是一副小梢弓,右肩頭箭葫蘆裡有20支鵰翎箭。他現在人小力弱,習練弓矢不久,肋下還有傷,開不了強弓。不過他少年人心性,練了幾天射,倒盼着有敵人試試身手。

忽然,鳥船猛的一震,向右側傾斜,全船一片大譁。崇文向右就倒,他一把拉住了長案,穩住了身形,這些天的海上生活已經讓他適應了船上晃晃悠悠的節奏,腳下也生了根,沒那麼容易摔倒了。藉着明亮的月光,他看到左舷的女兒牆上出現了一隻巨大的肉鰭,不知道是什麼東西。

劉關在艉樓上大聲下令:“不要驚慌,砍他孃的!”

幾個甲士吶喊着衝上去就砍,那肉鰭一下子消失了,幾把雁翎刀砍在垛口上,沒有傷到那肉鰭分毫。船又恢復了平穩,崇文心砰砰亂跳,大聲問總兵順:“那東西是什麼?!”

總兵順面無表情的說道:“是海和尚。”

劉關整了整佩刀,說道:“那東西就在左近,我下去看看,阿順你扳住舵,情況不對就轉舵向東,離開這裡。”總兵順沉聲答道:“你放心,這裡有我。”

劉關飛也似的跑到前甲板,大聲喝令:“賊廝鳥,都別亂動!一甲到左舷,二甲到右舷,三甲上露臺,一律持短兵,見物就砍,保護好炮位,沒有我的命令不可發炮!”劉關一陣粗聲大氣的喝罵,甲板上立刻安靜下來,各就各位。

突然,從海底涌出一股大力,整個艉樓都高出海面,船艏扎進海里。沒等衆人爬起來,船艉跌落海面,船艏升起,船頭突然出現一個巨大的黑頭,星光下看的清楚,光光的腦袋,高鼻子突出面頰,露出黑洞洞的鼻孔,兩隻食盤大小的眼睛分列左右。那怪物張開鼻下大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齒,口中發出震天的牛吼,聲聞十餘里海面。

巨大的聲波狂飆一樣橫掃前甲板,4、5個甲士向後就倒。就這這時,艉樓上一支鵰翎箭無聲的射來,正中那怪物的高鼻子。那怪物瘋狂的甩動脖頸,卻依然死死抱着船艏不肯丟棄。

劉關大喝一聲:“砍他!”甲士們蜂擁衝上船艏,亂刀沒頭沒臉的砍下去,有的砍中了頭臉,有的砍中了肉鰭。驚天動地的哀嚎中,那怪物終於鬆開了船板,仰身跌入大海。

船艏轟隆一聲拍在海面,激起大片浪花,重新恢復了平衡。人們一時間有些恍惚,若不是甲板上殘存的鮮血和鱗甲,似乎剛纔的亂事只是一場夢。

鮎魚仔興奮的叫喊:“是我射中的!我射中了那大傢伙!”

崇文拍拍少年的肩膀,誇讚道:“幹得好!”他轉頭對總兵順說:“我看見了那怪物的背甲,那是一頭大海龜,恐怕有咱們的船大小。”

總兵順皺着眉頭說道:“海龜不會發聲,那是海和尚。”

露臺上忽然傳出林養浩撕心裂肺的聲音:“海上有鯊魚!直娘賊!是虎鯊!藥弩手在哪裡!”

劉關趴在垛口向側後方觀看,果然,月光下露出一叢黑黝黝晃動的背鰭,正向鳥船包抄過來。他大喊着:“收刀換弓弩,亂箭射他。”話音未落,海面猛然裂開,一頭兩人高的虎鯊從海中一躍而出,張開血盤大口扭動着撲來,口中腥臭直噴人面,中人慾倒。

危險倏忽而至,劉關反應快如閃電,他掄起大刀就砍,刀刃從鯊魚上顎砍到下顎,幾乎把下顎砍開。危急之中劉關爆發出了全力,這一刀太猛了,刀死死卡在鯊魚脣齒之間,碎肉碎骨撲了劉關滿頭滿臉。鯊魚抖成一團跌落海面,把劉關的刀也帶走了。

劉關驚魂未定,船底又傳來可怕的嘚嘚聲,他突然意識到,這是海上最可怕的猛獸劍齒鯊。這傢伙上顎有一根長長的劍齒,堅利如鐵,一旦鑿穿船底板就萬事皆休。

他顧不上劫後餘生的後怕,大喊道:“劍齒鯊在船底鑿船板,快升主帆,阿順轉舵酉位,再轉舵丁午,甩開他們!阿杰!快下網,攔住船底那些天殺的畜生!派人下去勘察船底,趕緊入孃的補漏啊!”

黑暗中人們轟然答應。

劉關奔上艉樓露臺,這裡是全船的制高點。甲長林養浩正指揮艉樓上的弩手攢射四周的虎鯊羣,兩側20名弓箭手也在甲長的指揮下攢射海面,阻止鯊魚靠近鳥船。

但是仍然有虎鯊突破箭雨靠近船舷,不時躍出海面攻擊兩舷的水手,海水激盪,整個船隻在海上劇烈的飄搖。劉關親眼看到有戰士慘叫着被拖下海,不見了蹤影,四處都是咆哮的黑影。

他取出一塊火磚,引燃了扔到海面,爆燃的一刻照亮了大片海面。就在船艏右前方有一羣虎鯊遊弋,正伺機衝船。他指着固定碗口銃的鐵鏈,對殺氣騰騰的財長黃謙喝道:“把鐵鏈斬斷!”黃謙毫不猶豫的掄起大刀,幾下斬斷鐵鏈。

劉關檢查了一下裝藥,這銅銃重183斤,裝藥10兩,銃內膛填滿50枚碎石,碗口一枚封口鐵彈重1斤。裝填無誤,他推轉四輪炮車對準右前方海面,調整炮座下的墊板,確定炮口俯仰角,一切就緒,衝黃謙喝道:“點火!”

碗口銃一聲怒號,大團橘黃色火焰噴射而出,巨大的後坐力推動銃車向後猛烈滑動,又被鐵鏈牢牢拽住。50枚炮子和一枚壓口鐵彈尖嘯着掠過水手頭頂,帶着強大的動能衝向百步外的虎鯊羣,海面如同開了鍋一般沸騰一片,那羣背鰭頓時七零八落,一片狼藉。船上都能感受到這次轟擊的慘烈,有人似乎聽到從那片海面傳來人的慘呼悲號。

片刻之後,翻騰的海面恢復了平靜,緊張的戰士仍然吶喊着朝海面放箭。剛纔的戰鬥太可怕了,他們從來沒有遇到過這麼瘋狂攻擊船隻的海獸,不是一隻,是一羣。劉關大喝:“都入孃的住手!沒看見那些傢伙跑了麼?停!停!”

甲長李啓乾跑過來稟報:“戰死兩個,傷了5個,有一個胳膊被咬掉一半,殘廢了。”

劉關說道:“死的先放在甲板上,收拾乾淨,傷的擡艙裡去,讓阿謙救治。不能解甲,誰知道海妖什麼時候又來,大家在甲板上歇息,吃些乾糧。”

李啓乾叉手施禮:“喏。”